第四回 香菜根喬樁奸命婦
結下冤家必聚頭,聚頭誰不惹風流。
從來怨逐思中起,不染相思有甚仇。
話說江西南昌府丰城縣,有一進士,姓張名英。其年春試,中了二甲頭一名,刑部觀政。三月后,選福建泉州府推官。在任清廉勤政,部文行取到京。授了兵科給事。夫人劉氏隨任到京。水上不服,三個月日之間,一命儿亡了。那給事心中好苦,未免收尸殯殮。先打發几個家人送棺木還鄉,自己一身,誰人瞅問,好生寂寞。遂尋書遺悶,有個有《半鰥賦》,遂爾讀曰:
眷祖物之難遇,借懸景之不停。散幽情于寥廓,研他志于淵冥。憤此世之無樂,怨予生之懶亨。似絕天之墜雨,若失水之浮萍。支离同于暮景,蕭索過于秋齡。龍門之桐半死,熊山之柳先零。絕塵誰知棄唾,服藥豈易補形。盼蘭燒之未剪,睹松羅之依然。塵何會兮翳日,絲未始兮積筵。秋鴻淚于流管,朝雉飛于鳴弦。异羈旅而廓落,殊送歸以流連。宵則星河不夜,晝則風雨如年。每低迷以思寢,乍惆悵而自怜。去激衍波,詎枯愛河。凄涼趙瑟,惻槍秦歌。月臨金翠,風生綺羅。漢皇珠去,楚蛐云過。理棄樽于芳義,抱裘稠于此時。錦裳爛以既悵,角枕糜而橫施。怜伉麗之徒設,悼恩愛之永虧。雖進前而歡隔,本無別而傷离。身如槁木,發若亂絲。贈君以此,不如無知。惜楊柳之共色,妒豆蔻之連枝。花草之暉不暮,菱潭之舫頃移。坐銷芳草之气,空歇朝云之姿。盼思士之多感,眇勞人之有悲。与情思而相續,情与念其愈促。听山吟之孤蜣,聆半宵之別鵲。未經獨非之苦,詎誰思之毒。楓以何意而紅,桔則無心而綠。寒量鳴兮遠水,飢留走兮廣庭。虯煙起而饅紫,螢火人而帘青,日既暮而慘烈,歲以寒兮晦瞑。棄昔時之燕婉,從此際之伶仔。奉股憂之如結,究終歲而不贏。抑攜手于炎摩,空交裙于紫青。鏡中之騖起舞,匣里之劍未鳴。撫蘭府之未影,愧索砧之虛名。星胡然而在戶,月為誰而入關。諒無物而不照,獨舉余乎削奏。傷彼濃之桃李,差夫据之蓮黍。芳綠絕于曹華,淨葉猜于菩提。驗往情而知樂,撫今事而知非。谷既嗟于异室,穴何暮于同歸。燕鄰羽而秋別,雁雙翼而寒違。早知中路之相失,何以從來之孤飛。安得一心人,永作平生親。薄弄姿不堯爍,甘寄意于沉淪。死生齊其契闊,耕織擬乎比鄰。展綢纓乏意緒,胜歡合于人神。夜參半而不寐,一朝万緒而增家。策滯念其何違,策至理以自通。雖比耦于千齡,畢歸盡于三空。吾將乘虛于壹,安能辨物之雌雄。
看罷一笑。過了几時,差往陝西巡按,即時辭朝出京。自想代巡,止可一身赴任。偌大家業,付与何人料理?欲待本省續弦一位夫人,奈江西并無絕色之女。慕想揚州水色极美,不免先到揚州,娶了夫人上任,亦未為遲。一路上改了馬牌,往揚州公干。驛遞奉承,好不威武。
到了揚州,宿于驛署。即著驛承尋了宿媒議親。即時尋了一個媒人,張英分付:須尋國色,休得誤事、媒人叩了頭,出了驛門,一路上想:“只有東馬頭莫監生之女,姿容絕世,鳳雅不凡,可作夫人。”先到莫家去說明,莫監生再三說,若果續弦,只管使得。倘若為妾,誓不應承。媒人說:“委實要娶夫人,休得見疑。”監生允了。即時媒人到驛,將前事稟上。張英歡喜道:“我上任日期要緊,明早送禮,明晚在船內就要成親。后日即要長行,往本省安頓夫人。自往上任。故此也無暇打听了。你可小心在意。”媒人就在驛中宿了。
天明起來,打點緞匹釵環,聘金三百兩,送到莫家,莫監生因嫁妝打點不及,陪銀五百兩,親送女儿到船中畢姻。未免禮生喝禮,交拜成親,送席酒筵早早散了。張英与新人除冠脫服,仔細把新娘一看,年紀止得一十八歲。正是比花花解語,比玉玉生香。有一首東歐令說道:
真嬌艷,果娉婷,一段風流書不成。羞花閉月多丰韻。天就嬌柔性。憂疑仙女下蓬瀛,喜殺繡衣人。
那張英喜不自胜。親自解下小衣,曲盡一團恩愛。夫妻二人一路上如魚得水,不覺已到丰城縣。到了家下,請各親友拜掃墳墓,追封三代。就把前妻埋葬,追封誥命夫人,又陳莫氏浩命,回到家中,整酒請了親鄰。一面打點住陝西到任。家中大小事務,盡托莫氏掌管,擇日起身而去不提。
且說莫夫人,原在揚州各處游玩,十分快活的。一到張家,雖然做了一位夫人,倒拘束得不自在了。過了兩個月,与隨身使女名喚愛蓮說:“此處有什么游玩的所在么?待我散心,”愛蓮說:“華嚴寺十分熱鬧,极可鬧耍。”夫人見說,即時打扮起來,和了愛蓮,喚下轎夫抬了,竟至華嚴寺來。那寺果是華嚴:
鍾樓直聳在青云,殿角金鈴風送搖。
爐內氤氳成瑞藹,三尊寶相紫金鎦。
那夫人朝了佛像,拜了四拜,隨往后殿回廊,各處胜跡看了一遍。上轎回了。
且說這寺中,歇一個廣東賣珠子客人,喚做丘繼修。此人年方二十余歲,面如傅粉,竟如婦人一般。在廣東時,那里的婦人向來淫風极盛,看了這般美貌后生,誰不俯就。因此本處起了他一個渾名,叫做香菜根。道是人人愛的意思。他后因父母著他到江西來賣珠子,住歇在華嚴寺中。那日殿上閑步,忽然憧著莫夫人,惊得魂飛天外。一路隨了他轎子,竟至張衙前。見夫人進到衙內,他用心打听,張御史上任去了。他獨自在家,是揚州人。他回到寺中,一夜痴想道:“我在廣東,相交了許多婦女。從來沒一個這般雅致佳人。怎生樣計較,進了衙內,再見一面,便死也罷。”
次早起來閑走,往伽藍殿前經過,入內將身拜倒,便訴道:“弟子丘繼修,因賣珠至此。昨見張夫人,心神被他所攝。弟子痴心告神,命中若有姻緣,乞賜上上靈簽。若沒有緣,竟賜下下之簽。”將簽筒在手,跪下求得第三簽。正道:
前世結成緣,今朝在線牽。
口如瓶守定,莫吐在人前。
看罷大笑。起來向神再拜道:“弟子著得成全,合當上幡祭獻。”他回到書房痴想道,好計,好計,必須裝做賣婆模樣,將了珠子,假以賣珠為名。竟人內房。如此,如此,或可成就。老天只是腳大,怎生得一雙大大女鞋穿了,方好。也罷,把裙系低了些,便是了。取了一包好珠子,一串小珠儿,放在身邊。忙去賣衣典中,買了一件青絹衫,白絹裙,襯里衣,包頭鬢之類,走到一僻靜祠堂內,妝將起來。端端正正,出了祠門。尋一井中一照,与婦人無二。他于是大了膽,竟到張衙前來。
管門的見是賣婆,并不阻當。他一步步走到堂后。只見張夫人在天井內看金魚戲水。香菜根見了,打著揚州話,叫聲:“奶奶万福,男女有美珠在此,送与夫人一看,作成男女買些。”夫人道:“既有好珠,到我房中來看。”香菜根進了香房,上下一看,真個是洞天福地。夫人道:“坐下,愛蓮取茶來。”菜根將那一包好珠子,先拿出來,一顆顆看了,夫人揀了十余粒道:“還有么?”道:“有。”又在袖中,取出那一串的包儿。打開了那串,頭上面有結的,下面故意不結。他將指頭捻住了下頭一半儿,送与夫人看。夫人接了在手,菜根將手一放,那些珠子骨碌碌都滾了下地。惊得夫人粉面通紅,菜根道:“夫人不須忙得,待我拾將起來便是。”說罷,倒身去尋。拾了三十余粒在手道:“足足六十顆,今止一半。多因滾在地縫里去了。奈天色已晚,不若明日來尋罷。”夫人道:“說那里話,你轉了身,明日倘尋少了几顆,只道我家使女們取了你的。今晚宁可就在此間宿了,明早再尋,尋得有無,你好放心。”香菜根听見說在此宿了,他喜從天降道:“怎好在此打攪夫人。”莫氏道:“只是你丈夫等著你。”菜根道:“丈夫己沒了兩個年頭,服己除了。”夫人道:“尊姓?”菜根回說姓丘。夫人叫愛蓮打點酒肴來請丘媽媽。
須臾,點上紅燈,擺下晚飯。夫人請他對坐了。愛蓮在傍敬酒。夫人叫愛蓮:“你這般走來走去,不要把那些珠子踏在泥里去,明日沒處尋。可將酒壺放在此,你去喚了晚飯。臨睡時,進房來。你如今把鞋底可摸一摸,不可沾了珠子出去。”愛蓮應了一聲,答道,“鞋底下沒有珠子。”竟出去了。
夫人勸著道:“丘媽媽,請一杯。”丘媽道:“夫人也請一杯。”夫人道:“你這般青春標致,何不再嫁個丈夫,以了終身?”丘媽道:“夫人說起丈夫二字,頭腦也疼,倒是沒他的快活。”夫人道:“這是怎么說?有了丈夫,知疼著熱,生男育女,以接宗枝,免得被人欺侮。”丘媽道:“夫人有所不知,嫁了個丈夫,撞著個知趣的,一一受用。像我前日嫁著這村夫俗子,性气粗豪,渾身臭味。動不動拳頭巴掌,那時真真上天無路,入地無門。天可怜見,死得還早。”夫人道:“据你之言,立志不嫁了?只怕你听不得雨泣寒窗,禁不得風吹冷被。那時還想丈夫哩。”丘媽道:“夫人,別人說不得硬話,若在我,极守得住。夫人著不嫌絮煩,我告稟夫人一番。”夫人道:“你說來我听。”丘媽道:“我同居一個寡女,是朝內發出的一個宮人,他在宮時,那得個男人!因此內宮中都受用著一件東西來,名喚三十六宮都是春。比男人之物,更加十倍之趣。各宮人每每更番上下,夜夜輪流,妙不可當。他与我同居共住,到晚間,夜夜同眠,各各取樂。所以要丈夫何用!我常到人家賣貨。有那青年寡婦,我常把他救急。他可不快活哩!”夫人笑道:“難道你帶著走的?”丘媽道:“夫人,此物宮女帶得几件出來。我因常有相厚的寡居,偶然留歇,那夜不曾拿在身邊,掃了他的興。所以日后緊緊帶了走的。”夫人道:“無人在此,你借我一看,怎生模樣一件東西,能會作怪。”丘媽道:“夫人,此物古怪。有兩不可看。白日里,罪過不可看。燈火之前,又不可看。”夫人笑道:“如此說,終不能入人之眼了?”丘媽笑道:“慣會入人之眼。”夫人道:“我講的是眼目之眼。”丘媽道:“我也曉得,故意逗著此耍的。今晚打攪著夫人,心下實是不安。可惜在下是個賤質,不敢与夫人并体齊軀。若得夫人不棄,各各一試,也可報答夫人這點盛情。”夫人道,“此不過取一時之興,有甚貴賤。你既有美意,便試一試果是如何。不然還道你說的是謊。”丘媽見他動心,允了,忙斟酒,勸他多吃了几杯。夫人說得高興,不覺的醉了。坐立不定道:“我先睡也。你就在我被中睡著罷。”丘媽應了一聲,暗地里喜得無窮。
他見夫人睡穩,方去解衣,脫得赤條條。潛潛悄悄,扯起香香被儿,將那物夾得緊緊的,朝著夫人,動也不動。那夫人被他說這一番,心下痒极的。身雖睡著,心火不安。只見丘媽不動。夫人想道:“莫非騙我。”說:“丘媽,睡著也未?”丘媽道:“我怎敢睡。我不曾遇大夫人,不敢大膽。若還如此,要當如男人一般行事。未免預先摸摸索索,方見有興。”夫人道:“你照著常例儿做著便是。何必這般道學。”夫人將手把丘媽一摸,不見一些動靜,道:“他藏在何處?”丘媽道:“此物藏在我的里邊,小小一物,极有人性的。若是興高,就在里邊挺出。故与男子無二。”夫人笑道:“委實奇怪。”丘媽即把夫人之物,將中指進內,輕輕而控,撥著花心,動了几下,淫水淋淋流出。他便上身湊著卵眼,一聳進去,著實抽將起來。那夫人那知真假,摟住著,柳腰輕擺,鳳眼乜斜道:“可惜你是婦人,若是男人,我便叫得你親熱。”丘媽道:“何妨把做男人,方有高興。”夫人道:“得你變做男人,我便留在房中,再不放你出去了。”丘媽道:“老爺回來知道,性命難逃。”夫人說:“待得他回,還有三載。若得二年,夜夜如此,死也甘心。”丘媽見他如此心熱,道:“夫人,你把此物摸一摸著,還像生的么?”夫人將手去根邊一摸,并無痕跡,吃了一惊,道:“這等你果是男子了。你是何等佯人?委實怎生喬妝至此?”丘媽道:“夫人恕罪,方敢直言。”夫人道:“事已至此,有何罪汝。但實對我說。待我放心。”老丘道:“我乃廣東珠子客人,寓于華嚴寺里。昨日殿上閑行,遇著夫人,十分思慕。欲見無由,即往伽藍殿求簽問卜。若前有宿緣,愿賜一靈簽,生計相會。求得第三簽,那詩句靈應得緊。我便許下長幡祭獻,”夫人道:“箋詩你可記得?”老丘道:
“前世結成緣,今朝有緣牽。
口如瓶守定,莫吐在人前。”
夫人道:“應得靈簽,還教你守口如瓶,切莫在人前吐露。且住,再問你是誰人教你如此妝束而來?”老丘道:“此事怎好与人知道,自在房中思想得這個念頭。買衣于暗處妝成,故將珠子撇地,算來天色晚將下來,只說還尋不足。珠止得三十顆耳。”夫人道:“好巧計也。倘你辭去,我不相留你,如之何。”老丘道:“也曾料定夫人,或說路不及,走不及,十分再不留我。在你房門檻上故意一絆,便假做疼痛起來,只說閃了腳骨,困倒在地,你畢竟留于使女床中,也把我宿一宵去。留宿之時,我又見情生景,定將前話說上。必然你心高興。計在万全。不怕你不上手。”夫人道:“千金軀,一旦失守了。有心活身,如今可惜又是他鄉。”丘客道:“這是千里姻緣使線牽,靈神簽內,了然明白。這個何妨!”夫人道:“不是嫌你外方。若在本土,可圖久遠。”丘客道:“若是夫人錯愛,我決不歸矣。況父母雖則年高,尚有兄嫂可仗。且自身家居异地,幸未有妻子可思。愿得天長地久,吾愿足矣。”夫人道:“爾果真心,明早起妝束如初出去,以屏眾人耳目。今夜黃昏,可至花園后門進來,晝則藏汝于庫房,夜則同眠于我處。只慮做官的倘日后升了別任,要帶家小赴任,如之奈何?”丘客道:“夫人,我又有別計。那時打听果升外任,我便裝一抄書之人,將身投靠,相公必收錄我。那時得在衙中,自有題目好做。”夫人笑道:“丘郎真有机智。我好造化也。且住,你這些珠子,畢竟值錢几多?你人不歸家,須將本利歸去,以免父母懸念。”丘客道:“夫人說得是。明日歸寺,我將珠銀本利寄回了,央親戚帶回。我書中托故慢慢歸家,兩放心矣。只是人無遠慮,必有近憂。倘然日后相公在家,一時撞破,夫人倒不妨。”夫人說:“為何我倒不妨?”丘客說:“他居官的人,怕的是閨門不謹。若有風聲,把個進士丟了,只是我奸命婦,決不相饒。”夫人道:“既是這般長慮,不來也罷了。”丘客道:“夫人,雖云露水夫妻,亦是前生所种,古人有言:
有緣千里能相會,無緣對面不相逢。”
夫人道:“數皆天定,那里憂得許多。”只听愛蓮推著房門進來,尋丘媽同睡,四周不見,只見夫人床前,一雙男鞋在地。吃了一惊,不敢做聲。暗暗一頭想,一頭困了。
且說他二人見愛蓮推門,雙雙摟定睡了。直至五更,又做巫山之夢。不覺天明。夫人催丘客早早妝束,愛蓮也走來。朝著丘客細一看,知是男子,便笑一笑儿道:“你若出去,這雙鞋儿不妥。待我去尋一雙与你穿了方像。”夫人在床上听見了,叫道:“愛蓮,事已至此,料難瞞你。切不可說与外人知道。我自另眼看你便了。”愛蓮伏在床沿上回道:“夫人不吩咐,不敢坏夫人名節。何用夫人說來。”他即忙走到別房頭,悄悄偷了一雙大大女鞋与丘客穿了,道:“慢慢走出去。”夫人叫:“且慢著。”便一骨碌抽身起來,一面取几樣點心与他充飢,一面取那些珠子道:“你拿去。”丘客道:“夫人要,都留在此。”夫人道:“我將昨日揀的留了,余者都拿去。寄与家中。”又將一封銀子道:“是珠价。”丘客笑道:“恁般小心著我。”夫人道:“你此一番未得還家,多將些銀子寄回家去。安慰你父母心腸,免得疑你在外不老成。”丘客道:“足感夫人用心。”說罷辭出。夫人說:“出門依風火牆。看了后門,黃昏好來。”應了一聲,渾是個賣婆模樣。
愛蓮送出去,大門上有几個家人,看了道:“昨晚在那里歇?”丘媽道:“晚了,与愛蓮姐同困。今早方稱得珠价到手里。”說罷,一竟至后花園門首。上有牌額寫著三個字:四時春。左右一聯曰:
園日涉以成趣,門雖設而常關。
他看在眼里,鑽到祠堂中,脫了女衣,一齊拿在手里,進了華嚴寺。且喜不撞見一個熟人。將匙開了房門,歡歡喜喜,重新梳洗,穿戴整齊。到伽藍神前,拜了几拜。一面央人買辦幡布三牲酬愿。一面收拾金銀珠貝,央了親戚寄回。須臾上幡獻神已畢。將三牲酒果,安排停當。請出當家師父道:“昨日遇一舍親,有事煩我,有几時去。這一間房,鎖一日,還師父一日房金。房中并無別物,只有床帳衣服在內。乞師父早晚看取。特設薄酌,敬請老師。”那和尚感謝無窮,大家痛飲一番。丘客道:“我告別了。”眾僧送出而來。
又早已金烏西墜,玉兔東升。約莫黃昏,踱至花園門首。推一推,那門是開的,竟進園中。只見露台下夫人与愛蓮迎著前來。愛蓮忙去鎖門。夫人笑道:“夜深無故入人家,登時打死勿論。”丘客道:“還有四個字,夫人忘了。”夫人道:“非奸即盜這四個字么?你今認盜認奸?”丘客道:“認了盜罷。在此園內,也不過是個偷花賊耳。”二人就在月下坐著,愛蓮取了酒肴擺列桌上,夫人著愛蓮坐在桌橫飲酒。月下花前,十分有趣。從此朝藏夕出。只得三個人知,余外家人,并不知道。
燃指光陰,不覺二載。御史复命。以年例轉升外道。一竟歸家,取家眷赴任。夫人知了這個消息,与丘客議曰:“今為官的,早晚回來,取家小赴任,想前抄書之計,必然要行矣。”丘客道:“不知何日到家?”正說話之間,報到老爺已到門上,將次就到了。夫人著了忙,分付廚下擺飯,一面往廂中取了十余封銀道:“丘郎,不期就到。心如失了珍寶一般,有計亦不能留你,可將此金銀,依先寓在僧房,前日之計,不可忘了。”丘客哭將起來。夫人掩淚道:“如今即出園門,料無人見,就此拜別矣,”正是:
世間好物不堅牢,彩云易散琉璃脆。
丘客怏怏的出了園門,愛蓮鎖了。一時忙將起來,准備著家主回家。
不移時已到。夫人迎至堂上相見,各各歡喜,兩邊男女叩頭。進房除了冠帶,夫人整酒,与丈夫接風。酒席間問些家事。自古新婚不如遠別,夫妻二人,早早的睡了。次日天未明,張英抽身起來。梳洗拜客,忙忙的一連拜得客完,未免上墳拜掃,家中又請著親戚,做了几日戲文,擇日上任。那些奉承他的,送行的送行,送禮的送禮,一連連忙了十余日。
張英因辛苦,睡至已牌,方欲抽身,把眼往床頂上一看,見一塊干唾,在床頂之上。吃了一惊,道:“奇了。”夫人正梳洗方完,在床前穿衣服,听見張英說一個奇字,問道:“有什么奇處?”張英道:“此床你曾与何人睡來?”夫人笑道:“此床只你我二人,還有何人敢睡!”張英道:“既如此,那床頂上干唾誰人吐的?”夫人道:“不是你,便是我。這般小事,何必說他。”張英道:“事關非小,此唾我從來不曾吐。你婦人家,睡著吐不上去。”夫人道:“是了,我兩日前傷風咳嗽,那時坐在床內穿衣服,吐上去的。”張英想道:“坐在床內,不吐于地下,怎生反吐上去。”一發起了疑心。恰好門外有客拜訪,張英即梳洗出外迎接。夫人喚了愛蓮道:“丘郎初來時,曾求神道一簽說:‘前世結成緣,今朝有線牽。口如瓶守定,莫吐在人前’。前二句不必言矣,后二句向只恐丘郎將此事泄漏于人。誰知今日老爺見床頂上有一塊干唾,疑心起來,在此細究。怎生是好,恰應莫吐在人前之句。倘然問你,再三為我隱瞞方好。”愛蓮說:“不須夫人吩付。只是神靈簽已顯然道破。万一究出,怎生是好。”正在計議,只見張英歡歡喜喜的,一些也不在心間。因此夫人与愛蓮,都放下心腸。
只見過了几日,張英見愛蓮在花園采花,叫了他到水閣上,悄悄問道:“你可實說夫人床上誰人來睡,著不直說,我即時把你殺死。”說罷帷袖內取出一把尖刀來。愛蓮一見,魂飛天外。說道:“只有一丘賣婆來賣珠子。因天晚,留宿一夜。天早便去了。”張英道:“那丘婆必是男人。”愛蓮道:“賣婆那里是男人之理。”張英道:“他住在那里?”愛蓮說:“在華嚴寺里。”張英道:“那有婦人歇住僧房之理。”收了那刀道:“隨我來。”愛蓮不知情由,隨了便走。恰好走到池邊,張英用力一推。可怜一個溫柔使女,一命鳴呼。正是:
該在水中死,定不岸上亡。
張英只做不知覺,自出門往華嚴寺悄悄儿去了。
那各僧不認得他,張英走至后房,見一沙彌,叫道:“師兄,這里有個姓丘的珠子客人么?我要買些珠子,求指引他的寓所。”沙彌回頭,正是丘繼修恰在房門。道:“那一位便是丘客。”張英上前道:“丘兄,可有珠子,要求換些。”丘客道:“通完了。”張英道:“多少可有些么?”丘客道:“果然沒有了。若要時,舍親處還有。”張英道:“也因舍親張奶奶說,曾与足下買些珠子。故此乃特來。”那丘客回得不好,道。“那張夫人他曉得我沒有久矣。”張英道:“張夫人為何細知足下之事?”丘客不覺面色一紅,回答不來。
張英切恨在心,竟自歸家。喚了兩個家人,是他的心腹,道:“二人听著,華嚴寺里后房,歇一丘姓賣珠客人。你去与他做一萍水相逢之意。与他酒食往來,拘留他在此,不可与他走了,且慢与他說是我的家人。日后事成,重重有賞。”二人不知何故,便去与他做個啞相知起來,丘客全然未曉。
且說張英回衙,只見報說,愛蓮不知何故,投水死了。張英見夫人道:“夫人是了,愛蓮或有外情,或是与情人一時在你床上偷眠,情人吐的干唾。見我前日問起,恐怕究出情由,懼罪尋了死。倒也干靜。分付買一付棺來,与他盛貯了,抬往郭外去罷。”夫人心下苦著,暗想道:“他恐我事露,為我死了。”心下十分苦急。張英置之不理。
又過几日,張英与夫人睡著。到二更時分,雙雙醒來,張英故意把夫人調得情熱云雨起來。張英道:“我今夜酒少了些,就干著此事,甚是沒興。若此時得些酒吃,還有興哩。”夫人道:“叫一婦人去酒坊取來便是。”張英道:“此時他們已睡,叫著他,只說我要酒吃又不好。”道:“可惜愛蓮又死,此事必須夫人一取方可。”夫人道:“既如此,我去取來。”把手淨了,在燈火上點一技紅蜡,取了鎖匙,竟往酒坊而去。張英悄攝其后。夫人見酒(木皇)深大,取一條杌凳、走將上去,彎身而取。張英上前。把他兩腳拿起,往(木皇)內一推,須臾命盡。方走歸房,依先睡了。口中叫道:“走几個婦人來,夫人思量酒吃,自往(木皇)中去取。許久不來,可往代取。”婦人俱應了一聲,竟至酒(木皇)中一看,見夫人已死,慌忙報与張英。張英假意掉淚,攬衣而起道:“這也是你命該如此。”一時間未免治起喪來。下棺時滿頭珠翠,遍身羅綺,一一完備。托以上任日期緊急,將棺木出于華嚴寺里權寄。心腹家人歸家伏侍,張英叫他至靜處,分付著,你可如此如此,不可誤事。那人應聲去了。
只見次早寺僧報說夫人棺木不知何人撬開,把衣服首飾,盡情偷去矣。張英隨著人將銅首飾,粗衣服,重新殮殯,撫館痛哭。急往各房搜看。只見家人道:“丘客房中之物,正是夫人棺木中的。”張英大怒,分付即將丘客鎖了,寫詞送至洪按院處。詞中云:
告為劫棺冤慘事。痛室莫氏,性淑早亡。難舍至情,厚禮殯殮。珠冠美玉,金銀鐲鈿,錦鏽新服,滿棺盛貯,柩寄華嚴寺中。盜賊丘繼修,開棺劫掠,剝去一空,遭此荼毒,冤慘無伸。開棺見尸,律有明條。乞台追臟正法。上告。
洪按院道:“此一樁新事,必須親審。”隨將丘繼修用刑。繼修道:“老爺,事事皆真,不必用刑。待小人認了便是。”洪院見他說得干淨,心下生疑,必有緣故。叫:“丘繼修,你開棺劫財,想你一人,焉能開得。必有余党,從實招來。”丘繼修道:“開棺劫財,實實不是小人。但此事乃前生冤債,甘心一死。”洪按院道:“你細細講來。”繼修道:“爺爺實系隱情,不敢明告。愿一死無疑。”隨即畫招承認。洪院想:“畢竟有何隱情,不肯明說,情愿認死。”
到夜間,睡至三更,夢一使女叩見洪院。口道:
“夫人有染,清宵打落酒(木皇)中。
使女無辜,白晝橫推漁沼內。”
洪院曰:“你是誰家女使?”愛蓮答曰:“妾系張英使女,喚名愛蓮,只間丘繼修,便知明白。”
洪院醒來,卻是南柯一夢。自忖曰:“此夢甚奇。使女与繼修開棺一事無干,怎教我問丘繼修?”次早,自吊丘繼修覆審曰:“我且問你,你可知張夫人家中有一使女,名喚愛蓮,可有此人么?”繼修道:“有,此女半月前無故投水而死矣。”洪院道:“你怎知之?”道:“相公家有二家人,与小人熟識,故爾知之。”洪院又問:“既然你知,夫人怎樣死的?”繼修曰:“聞得夜間在酒(木皇)中浸死的。”洪院惊异,与夢中言語相合矣。但夫人有染之句未明。洪院省曰:“是了,我且問你,我訪得張夫人有了外情,被張英推在(木皇)中浸死的。莫非与你有奸么?”繼修曰:“此事并無人曉得。只使女愛蓮知之。小人聞愛蓮溺死,又聞夫人浸死,小人不說,終無人知矣。故為夫人隱諱。不知老爺因甚知之?”洪院道:“張英昨日又寫書來与我,要將你速斬,以正王法。我三更得夢,故爾知之。可將好起情由,從直寫來。或可出爾之罪。我當方便。”繼修一一寫出。
恰好分付家人領回書。洪院隨將夢中對聯,寫与張英。張英拆開讀罷,一時失色。隨往洪院謝罪。求洪老大人周全,不忘大人恩德。洪院冷笑曰:“你閨門不謹,一當去宮。無故殺婢,二當去宮。開棺賴人,三當去宮。”張英怨曰:“此事并無人知,望大人遮庇。”洪院曰:“你干的事,我豈能知。但天知地知,你知鬼知,不是鬼來相告,我豈能知。夫人失節,理該死。丘繼修奸命婦,亦該死。愛蓮何罪,該死池中!你不淹死愛蓮,則無冤魂來告。無冤魂來告,則我不知。你只合把夫人處死,何不將繼修尋以他故而死之!家聲不露,官亦可做,豈不全美乎!”說得張英無言,羞愧而退。洪爺提筆,判曰:
審得丘繼修販珠賈客,蕭寺寓居。見莫夫人之容,風生巧計。妝丘賣婆之假,云釀奸情。色膽如天,敢犯王家之命婦。心狂若醉,妄希相府之好逑。惡已貫盈,誅不容道。張英察出,因床頂之唾干;愛蓮一言,知閨門有野合。番思滅丑,推落侍婢于池中。更欲誅奸,自送夫人于酒底。丫環淪沒,足為膽寒。莫婦風流,真成骨醉。故移柩而入寺,自開棺以賴人。彼已實有奸淫,自足致死。何故誣之盜賊,加以极刑。莫氏私通,不正家焉能正國。愛蓮屈死,罔恤幼安能惜老。須候憲裁,暫停赴任。洪院將繼修奸命婦擬斬,隨即上本。首劾張英治家不正,無故殺婢,致冤魂不散之事,一一奏聞。部議張英罷職。洪院劾疏,不為少諱,真有直臣風烈。加升三級。
此一回小說,切記不可少年犯色,無故殺人之戒。
總評:
張英三計,可謂得矣。愛蓮一死,肯甘心焉。
第五回 日宜園九月牡丹開
平安兩字值錢多,分外奇求做什么。
日看庭前生瑞草,總然好事不如無。
話說河南彰德府安陽縣有一個秀才,姓劉名玉,發妻袁氏,乃元宵所生,喚名元娘。夫妻二人如魚似水,享用著撥天家事,果是奴仆成行,牛羊成隊,說不盡金玉滿堂,后邊一個花園,也是天上有,地下無的。名曰日宜園。那一日沒有花開!真個言:
四時有不謝之花,八節有長春之草。
各樣各花,都不說起,單說他家牡丹花,比別家不同,況河南專有好种。一到季春,牡丹盛開,他便請了親朋鄰友,賞玩,吟詩,作賦,好不有趣,其時三月初旬,牡丹比往年又盛了几分,劉玉先与元娘置酒慶賞,但見馥郁非常,盆旋翔舞,如喜若狂。劉玉道:“莫非花神至?”元娘見說,把酒澆奠拜下:“花神有靈,秋間再發。”劉玉笑道:“那有一年兩放的花。”元娘道:“豈不聞武后借春三日?那也是秋天,百花爭放,牡丹先開,封他為花王。豈不是一年兩次開花!”劉玉道:“他是一朝武后,故此靈驗。”元娘道:“自古誠則靈,我一念至誠,倘然靈起來,也未可知”。那花爍爍的動了几動。元娘道:“你看,豈非花神有靈。又沒有風,這般擺動。劉玉看見,也自惊起來。連忙將酒拜奠。正是:
傾國恣容別,多開富貴家。
臨軒一賞后,輕薄万千花。
夫妻賞后,次日,遂請眾親鄰朋友看花酌酒,作賦吟詩,不可盡述。略誦一詞,以紀其胜:
東風勸酒,怜國色于洞房。季月殿春,冠花曹于上苑。溶溶玉露,薄勻障日之顏。冉冉天香,細染裁云之袖。立處眾芳,寂寞開時比屋。豪奢奢翠,擎來細羅制就。花如解語,亢使城中。縱是無情,也能腸斷,他上邀來賓客,庭前看則儿孫。楊氏肉屏,誰敢驕其富貴。鄧家金穴,莫惜買乎陽春。亦有錦檻滿移,銀瓶高种。含情合德,浴當壺寇盆中;半醉玉環,立在沈香亭下。芳心慣能醒酒,秀色真可療飢。既喜檀紅冶女,看殘紫陌。复怜粉白高人,留伴黃昏。生何必洛陽之都,數樹僅容系馬。歌不減清平之調,千杯任許脫訛。愿求羽士還丹,俾花不老。更擁麗人修譜,与月俱新。浮羅山上,休招過去之魂,日宜園中,已約秋來重秀。
劉玉看罷大笑:“昨日山妻,正望秋來再發。今朝親友,也邀此際芳菲。花果有靈,何妨再艷。眾人道:“若是秋來正開,我輩當做花來与主人答席。”大家痛飲而散。
足足盛了十日,餘外雖有殘紅,不能如极盛的時節那般香艷了。過了牡丹,又見新荷貼水,湛湛長起,香聞十里。有詩為証:
泳荷葉
魚戲銀塘潤,龜巢翠蓋園。
鴛鴦偏受賜,深處作雙眠。
泳荷花
深紅出水蓮,一把藕絲牽。
結作青蓮子,心中苦更堅。
那夏天已過,秋色來臨。繞見桂蕊飄香,又有東篱結彩。這秋色雖不能如春天百花爛漫,然而亦不減于春也。夫妻二人閑步往從牡丹台走過,劉玉道:“秋色已到,牡丹不開了。”元娘道:“只好取笑而已。”
世間那有此事。偶爾上前一看,夫妻二人大惊道:“奇了,莫非眼花,為何花都將笑了。”元娘道:“難道我二人俱眼花不成。”喚些使女們來看,只見來了几個使女,都惊道:“果是花將開放。”喜得劉玉夫妻雙雙拜下道:“花神,你如此有靈有信,我劉玉夫妻好生僥幸也。”分付小使,點起香燭,置酒果拜禱了一番。便道:“春間賞花的親友許我說,如秋問開花,他們置酒作東。待花盛了,不免寫著傳帖,約他們來看。”元娘道:“這是奇事,若有小人來要看,不可阻當,以見花神有靈。”劉玉道:“有理。”到了次日,那花又綻了些。劉玉夫妻,早早梳洗,將香燭酒果,又來拜祝。如此五日,看那花盛將起來了,劉玉寫下傳帖,索那些親友作東。只說要他的東道,誰知是真。大家一齊惊异,遂各各置酒請看。劉玉未免吟詩作賦起來,錄其集唐一首,以紀其事。
落盡春紅殿眾芳,高适
秋來又复見花王。朱然
黃花自此無顏色,問朋
丹桂從今不敢香。王士
羅鄴有詩夸魏紫,那經
淵明無酒對姚黃。章士
歌中滿地爭歡顏,羅鄧
爛醉佳人錦瑟傍。杜甫
一賞之后,喧傳出去。滿城士民男婦,那一個不到日宜園中一看,便各鄉紳,亦聞奇异,都有歌詠相贈。一日之間,真有數万眼目。若遠若近,車馬絡繹不絕。園中那里捱得過,元娘女伴并來的內容,都在花台左邊廂樓上賞玩。劉玉親友正好黃昏時候懸燈百盞,于花棚之下,照耀如同白日。夜夜五更方散。亦是一場异趣。
且說河南南陽府鎮平縣,有一個百万家財的監生,姓蔣名青,年紀二十五歲了。往省城尋親而回。過經安陽縣,聞說牡丹盛開,他滿心歡喜,有這樣异卉,怎么下去一看。乘了轎子,跟隨了几個家人,竟到劉家而來。一路上捱捱擠擠,到了園門下轎,捱進里邊。蔣青見了牡丹十分嘖嘖。抬頭周圍一看,恰好看見了前世冤家。他眼也不轉,看著元娘。越看越有趣,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。那元娘在樓上与几個女伴調笑自如,果然雅趣。不知有人偷看。這蔣青看之不了,只顧站著。家人們道:“相公,回寓所去罷,這花不過如是的了。”蔣青說:“我在此看著花娘哩。”家人不解道:“轎夫肚中飢了,要回去吃飯。“蔣青無奈,只得走出了園門,与一心腹家人,喚名三才道:“你可在此細細打听園主姓名,年紀多少,并妻房名氏。方才樓上穿白縐紗的婦人名姓,快來与我說,不可記差了。”三才道:“理會得。”蔣青上轎去了。
那三才往鄰居問了,又向一家去問,又如此說,問得仔細,竟到寓所。回著主人道:“花園主人名喚劉玉。年方二十二歲。本縣學里秀才。那白縐紗襖的婦人。正是他的妻子。姓袁,父親兄弟,都是秀才。婦人幼名元娘,家中巨万家私。禮賢好客,良善人家。”蔣青听了,說道:“好气悶人也。”三才道:“官人家中錢過北斗,莫非沒有這般秋發名花,所以如此气悶?”蔣青道:“你這俗子,我愛他元娘,真如解語之花。無計可施,所以气悶。”三才道:“官人在家時,事事都成,為何這些計較便無了。”蔣青道:“謀婦人,与別事不同。如婦之夫,或是俗子,或是貧窮,或是年老,或是儉澀,或是丑貌,五事得一,便可圖之。今觀名花滿園不俗可知;巨万家財,不窮可知;年方念二,不老可知;禮賢好客,不澀可知;秀士青年,不丑可知。無計可施,自然气悶。”三才道:“官人,小人倒有計在此。”蔣青道:“若有計,事成自然重賞。”三才說:“官人,事成不敢求賞,事不成不可賜責。官人目下回家,离此有半月之程。況又是自家船只,將行李收拾完備。我們大小跟隨之人,有二十余個在此。到更深之際,單單只搶了元娘,竟日暗暗一溜風走他娘。除非是千里眼看得見。官人意下如何?”蔣青道:“此計倒也使得。恐一時難進去。”三才道:“一發不難:正好把看花為名。傍著天色晚來光景,一個個藏在假山之后。鬼神也看不見。”蔣青道:“不須用著槍刀。”三才道:“盡多在此。一個人一把刀,或是一柄斧就勾了,面也不須搽得。只是一件倒難。”蔣青道:“是何物件?”三才道:“半夜三更,須得些火把方好。倘然黑黝黝鬼的,元娘躲過了,差劫了一個老婆子來,可不掃興。”蔣青道:”這也不難。一個人一條火把,籠在袖中,帶了火草,臨期點起便是。雖然如此,不可造次。今夜你可先去試一試,何處可以藏人,何處入內,何處出門,有些熟路方可。如此万一被他拿住,如之奈何?”三才道:“說不得了。吃黑飯,護黑主。我去我去。”蔣青賞了他三錢銀子買酒吃。待后又有犒賞。
三才領了銀子,与同伴几個人,同往酒肆中,吃得醉醉的,歸家与主人說了,竟自往劉園而來,一路上只听得說劉家牡丹花開得奇异,有的說庭前生卉草,總好不如無。三才听見這兩句說話,便道是真話,說得有理。閑話之間,已到門首,他捱進園門,竟至牡丹后面去。看那園十分寬敞,往假山上面一看,其間山洞中,盡好藏身,且是曲折得很。又往園一看,此處可至內室,有門不閉,他便捱將進去,不見一人。原來劉家男婦,俱在這些花園,看著人往人來。況前門已是拴好的,故此無一個在內室里。三才不見有人,又往樓上一望,想道,畢竟也無人在上面。輕輕的上了樓梯。寂動動的竟至樓上,知是主人的臥室。往窗外一看,只听得花園內沸騰騰的人聲。他便走到床上一看,見枕頭邊有一雙大紅軟底的女睡鞋,只好三寸儿長。他便袖了,流水的下了樓來。又往原路儿走了出來。只听得有人說:“這花只好明朝一日也都謝了。”三才思道:“此事只在明夜了。”
便出了園門,竟投下處。見主人將前事一說,蔣青大喜:“事倘成時,你功第一。只是一件,這樣一個標致婦人,倘然一雙大腳,可不掃興了蔣青也。”三才道:“官人,若是一雙小腳,還是怎么?”蔣青道:“若是果然小腳,賞你一百兩銀子。”三才道:“只要五十兩,快快兌來。”蔣青道:“敢是你先見了。”三才說:“官人,若要看時,一手交錢,一手交貨便是”。蔣青道:“蠢才,終不然你割了那一雙腳來不成。”三才往袖里一摸,擺在主人面前。蔣青一見,拿在手中,將雙腳平跌道:“妙,妙,足值一千兩銀子。”三才道:“五十兩還不肯賞哩。”蔣青說道:“決然重賞。”拿在手中,如掌上珠一般,何曾釋手。三才道:“今晚各人早睡,明日就要行事。若再遲,花謝了,閉了園門,做夢也不得進去了。”蔣青分付眾人,与五錢銀子買酒吃,明日齊心協力。事成之后,自有重賞。眾人歡天喜地,應了一聲,都去吃酒去了。蔣青自己一個,自飲自斟,把盞儿放在鞋儿里,吃了又看,看了又吃,直至更盡,把鞋儿放在枕邊而睡。
到次早,先自起來,分付把行李一齊收拾下船。連人都在船里去了,把寓所出還了主人。三才去買了火把,收拾器械,大家煮飯吃飽了。俱隨著三才而去。止留下一個小使伏侍主人。
三才到了彼處,一個個的領進假山洞里,安頓停當。自己又往昨日那門邊了看一了會。天色晚將下來,游人散了,花已凋謝,親友也不來夜間賞了,故此劉玉著小使閉了園門。吃了夜飯,先自上樓睡了。各房男人,因連夜勤勞了,亦各自分頭睡去矣。倒是元娘,還在那里等茶吃。只見一個女子在那里榻茶。三才看得停當,去把花園門大開了,將火把只點起兩個道:“餘者不必說過。三才領路,某人持火,某人斷后。”計議停當了,悄悄走進那扇門內,一聲喊,把元娘一把抱了就走,劉玉听見吶喊,連忙下樓,家中大小一齊都到,不知什么緣故。許多人喊下來,一個也不見了。忙尋元娘,并不見影,只見那榻茶的女子惊倒在地。劉玉忙問,他說道:“許多人拿了刀斧,把娘娘抱去了。”劉玉惊得面如上色。一眾人道:“大家分頭去赶。”一齊往后邊赶去。那伙人飛也的去了,那里去赶。
且說三才抱了元娘,恰好城門未閉。元娘不住口中的喊救人,這些家人,都藏過了凶器。路上有人間說因何事故的。回說是逃出來的婦人,路上之人便不管了。一竟下船,登時搖起三櫓。那船如飛的一般去了。
三才把元娘放下,蔣青上前一看,正是元娘。深深作下一個揖道:“莫要惊坏了。”元娘看見是個帶巾的一個后生,道:“尊處是何等樣人,因甚事搶我到此,有何話說?”蔣青道:“請娘娘台上坐,容小生告稟。”一邊說,忙去扯一張椅,放在上邊。那元娘不肯坐。道:“小生是蔣青,乃南陽府鎮平縣人氏。忝為太學生。昨為觀花,瞥見娘娘花貌,一夜無眠。至天晚睡去,夢見神人指示,道袁氏与汝有几載鳳緣,必須如此,方可成就。待緣滿之期,好好送回,夫婦重圓。故此冒突娘娘,實由神明托夢。望娘娘應夢大吉。”元娘道:“做夢乃荒唐之言。豈可讀書之人行此強盜所為之事。好好送我回去,我送金帛与你。若不依言,沒此河中做鬼,也不相饒。”蔣青說:“那金帛舍下也有百徐万,倒不稀罕。若要娘娘這般標致,實然少有。歸家貯娘娘千金屋,禮拜如觀音,望娘娘俯就”。說罷取出一盒肴饌,一壺三白酒。那元娘哭將起來,那里肯坐。又沒個女人去勸,他心下思量投水而亡,只因身怀六甲,恐絕劉氏宗枝,昏昏沉沉,只是痛哭。蔣青沒法起來,道:“來了多少路程了?”回道:“六十徐里了。”“既如此,你們都去睡罷。行船的人,更番便了。”大家應了一聲,通去睡了。止得二人在船內。
元娘流淚不止,蔣青扯元娘來坐了吃酒。元娘見后邊還有艙,竟跑進去,把艙門閉上。蔣青笑道:“艙門四扇,都可開的。閉他何用。”他便取了燈火,拿了那壺酒,踢開門來,放在桌上。又取了那盒儿擺好了,去請元娘。只見袁氏坐在床上大哭,蔣青道:“娘娘,事已至此,你要說我送歸,今夜已不及矣。總到家,已做了奇花失色,美玉成暇了,不若依神明之言,了此鳳緣。那時圓滿,送你還家。你夫婦再圓,此為上策。”元娘道:“難道你家沒妻子,別人也這般行凶搶去,完了鳳緣,你心下如何!”蔣青道:“不瞞娘娘說,先室棄世三年。因無國色,尚未續弦。今得了娘娘就如得了珍寶一般,与你百年魚水之歡。”元娘說:“你方才許我送還,緣何又說百年?”蔣青說:“若蒙俯就,但憑尊意。”連忙篩了一大銀杯酒,送与元娘。元娘不理。道:“娘娘,你一來受惊,二來肚已飢下。況酒可散悶。自古將酒待人,終無惡意,吃了這杯。你便餓死在此,家中也無人知道。”他便拿下酒,雙膝儿跪將下去。元娘見他如此光景,又惱又怜道:“放在床沿上”。蔣青放下。去取一格火肉,拿在手中,等元娘吃。元娘只不動。蔣青說:“娘娘不吃,我又跪了。”言罷,又跪下去。元娘拿上酒杯,哈了一口。蔣青送上火肉,元娘肚內果然飢了,取了一塊來吃。蔣青道:“求乾了。我才起來。”元娘無奈,只得吃完了。蔣青起來,又篩一杯,元娘道:“我吃不得了。不可如此。”說罷,往枕邊一看,見一雙女鞋。元娘道:“你說家中無妻,此物何來”?蔣青道:“家中便有妻子,帶此鞋來何用,這是昨夜神明夢中付我的道:‘若他不信,你可把此鞋与他為証,自然從你,完此姻緣。’你拿到燈下認看。”元娘拿燈前一看,果是無差。“昨夜那里不尋到,怎么有這般奇事。”心下有几分信了。
蔣青道:“你如今心下如何?”元娘道:“既是前緣,料難逃去。我身怀孕三月。在家時,与丈夫便隔絕了此事。待我分娩后,從你罷。”蔣青道:“雖不做,同我睡亦不妨。”元娘不語。蔣青又勸著酒,元娘只得坐下。又吃了一杯酒,那是入口松的。一來空心酒,二來酒力狠,一時頭暈起來,坐立不住。連忙到床邊,換了鞋儿,和衣睡倒。蔣青見他說頭暈,也知其故,自己斟酒,吃了几杯。想道:“虧我說這一場謊夢,竟自信了。”心下十分快活。堪堪酒興發了,走到床邊。听見元娘聲響,見他朝著床里睡的,推上一推,全然不動。他便攜起上邊衣服,去解他裙帶。把手襯起了腰,扯下來,露出大紅褲儿。真個動興。又如前法,露出兩只白松松的腿儿,一發興高。把裙褲放在薰籠里,自己除了巾,脫了衣,放下羅帳,扒在元娘身上。猥手推開兩腿,云雨起來。元娘初時睡熟,這后陰雨一陣陣的流出,便自醒了。口中嘆口气,因下邊正在痒的時節,把那些假腔調一些也不做出來。蔣青大喜。脫了元娘衣服,弄得赤條條的,元娘道:“且息了燈火來。”蔣青道:“且慢。”把元娘兩腿擱上肩頭,著實奉承。附著耳問道:“可好?”元娘點頭。蔣青吐過舌尖,元娘含住。兩個一時間弄得酣美。須臾雨散云收。
蔣青茶爐內取了開水,傾在盆內,淨了手。元娘披了衫儿,下床洗刮。蔣青又扯他吃酒。元娘道:“吃不得了”。問道:“多少年紀?家中還有何人?緣何這般大富?來到安陽縣何干?”蔣青道:“年方二十五歲。家中止有憧仆婦女,共五十餘人。因祖上收買一鄉宦家銅香爐一十餘個,不期都是金的,將來變賣了數千金銀子,代代傳下,漸漸的積將起來。到父親手內,有了百万之數。因往省下尋親事,并無標致的,故此轉來,偶然看花,見了你姿容,又賜夢兆,果遂良緣。但愿天長地久。”元娘道:“你如今要我回去,把我怎樣看成。”蔣青道:“是我填房娘子。難道把你做妾不成。”元娘道:“上蓋衣服,并簪髻全無,怎生好到你家。”蔣青道:“先室衣飾有二十餘箱。任憑你受用。到家時,我先取了几件衣服之類,打扮得齊整了,到家便是。”元娘因不穿下衣的,要去睡。蔣青強他吃了一杯酒,自己又吃盡了盤儿,二人上床,重整鸞儔,直至夜分而睡。
且說劉玉在家,著人滿城叫了一夜。次早寫了几十張招紙,各處遍貼。一連尋几日,并無蹤影。那劉玉素重關帝,他誠心齋沐,敬叩靈宮。跪下把心事細訴一番道:“若得重逢,乞賜上上靈簽,求得第七十一簽。詩曰:
喜雀檐前報好音,知君千里欲歸心。
繡閣重結鴛鴦帶,葉落霜飛寒色侵。
想道:詩意像個重逢的。乞再賜一簽,以決弟子之疑。”跪下又求得第十五簽。詩曰:
兩個家門各相當,不是姻緣莫較量。
直待春風好消息,卻調琴瑟向蘭房。
看罷,一發疑了,道:“兩家門戶是混的,不免再求一簽。”跪在神前,訴道:“弟子愚人,一時難解,如后得回來,詩中竟賜一回字。”又把簽筒搖個不住,雙雙的兩枝在地。撿起來看,一是第四十三簽,一是七十四簽。那四十三簽詩意儿:
一紙文書火速催,扁舟速下淚如雷。
雖然目下多惊恐,保汝平安去复回。
見一回字,道好了。又看第七十四簽的詩意道:
崔巍崔巍复崔巍,履險如夷去复來。
身似菩提心似鏡,長安一道放春回。
劉玉見兩枝簽俱有回字,去复回三字,明明道矣,拜下道:“著得夫婦重回,雙雙到殿,重新廟字,再換金身。”許罷,出了殿門。歸到家中,只見親朋們紛紛來望。也有置酒解悶的,也有空身來解勸的。這且不提。
且說蔣青船只已到岸口,他便別了元娘,先到家中。男女見了,道:“新娘到了,快治酒筵。”一面著人各處請親友鄰居。上樓取了首飾,著小使拿了,抬了一乘絹圍四轎,同到船邊。蔣青下船,將首飾付与元娘穿戴。不一時,打扮完成。上了轎,競抬至堂上。兩人同拜著和合神,家中男女過來叩首。都稱大娘娘。元娘上樓歸房,看了房中,果然整齊。二十四只皮箱,整齊齊兩邊排著。房中伏侍使女四人。三才的妻子叫名文歡,他原是北京人。這三才原是個北路上響馬強盜,后到了北京。見文歡生得標致,一雙小腳,其實可愛。在路上騙他同歸寓所,后來事發,官司來拿,他知了風聲,与文歡先自走了。直至鎮平縣,聞得蔣青是個大財主,夫妻二人靠了他。蔣青的前妻,极喜文歡。道他又文,又歡喜。故此取名文歡。他如前邊主母一般,故此獨到房中伏侍。元娘見他小心伏侍,倒也喜他。這日,諸親百眷,只說他在省城中明公正气婚娶的這個標致女子,并不知此道來的。故此人人敬重。元娘初然心中不平,后來到了蔣家,見比劉家千倍之富,況蔣青又知趣,倒也妥貼了。
光陰似箭,不覺年終,又是春天。他園中也有百花爛漫,季春也有牡丹,未免睹景思人,未覺眼中偷淚。又是初夏時,但只見腹中疼痛起來。蔣青分付快請穩婆。須臾已到,恰好瓜熟蒂落,生下一個儿子。眉清目秀,竟似娘母一般。元娘暗喜。未免三朝滿月,蔣青竟認為已子。親友們送長送短,未免置酒答情。不必言矣。
只因元娘產婦未健,蔣青寂寞之甚,常在后園閑步,只見文歡取了一杯茶,送到花園的書房里,放在桌上,叫:“大相公,茶在此”。說了便走。蔣青見是文歡,叫道:“轉來,問你。”文歡走到書房。蔣青坐下吃茶,問道:“你丈夫回也未曾?”文歡道:“相公著他到府中買零碎,昨日才去的,回時也得五六日,怎生回得快。”蔣青道:“你主母身子不安。我心中寂寞。你可為我解一解悶。”文歡臉上紅將起來,就走。被蔣青扯住,摟了親嘴,文歡低頭不肯,蔣青叫道:“乖乖,我一向要与你如此。不得個便宜,趁今日無人在此,不可推卻。”文歡道:“恐有人來,看見不便。晚上在房中等相公便了。”蔣青放了手道:“不可忘了。”文歡笑嘻嘻的去了。只見到晚,蔣青在元娘面前說:“今晚有一朋友請我,有夜戲。恐不能回了。与你說一聲。”無娘說:“請便。”蔣青假意換了一件新衣,假裝吃酒腔調,竟自下樓,悄悄走到三才房門首。只見房里有燈的。把房門推一下,拴上的。把指彈了一下,文歡听見,輕輕開了。蔣青走進房中一看,房儿雖小,倒也清洁有趣。文歡拴上房門,拿了燈火,進了第二透房里。見臥床羅帳,不減自己的香房。蔣青大喜,去了新服,除下頭巾。只見文歡擺下几盒精品,拿著一壺花露酒儿,篩在一個金杯之內,請蔣青吃。蔣青道:“看你不出,那里來這一對金杯。”文歡道:“還有成對儿哩。”蔣青道:“你有几對?當時不來靠我了。”文歡將三才為盜,前后事情,對他一說。蔣青說:“怪道前番搶元娘一節事,這般有膽。”二人坐在一處。蔣青把文歡抱在身上,坐著吃。文歡道:“你再停會快進去。恐大娘娘尋。”蔣將前事一說,文歡笑道:“怪道著了新衣出來。”蔣青看了文歡說笑,動了興,把文歡攔腰抱到床上。但見:
羅裙半卸,繡履雙挑。眼朦朧而纖手牢勾,腰閃爍而靈犀緊湊。覺芳興之甚濃,識春怀之正熾。是以玉容無主,任教蹈碎花香。弱体難禁,持取番開桃浪。
文歡興動了。這是北人,极有淫聲的。一弄起,便叫出許多妙語來。須臾,兩人住手。文歡去取水,洗了一番。收撿桌上東西。与蔣青脫衣而睡。未免要撩云撥雨起來。
自此常常托故,把三才使了出去,便來如此。文歡見三才粗俗,也不喜他,故此兩人十分相好。
不覺光陰似箭,那劉玉個小娃子,長成六歲。家中請了一位先生,教他讀書。元娘主意,取名蔣本劉。這小使倒也聰明,讀過便不忘記。恰好一日蔣青不在,有一算命的人,叫做李星,慣在河南各府大人家算命的。是蔣青一個朋友荐他來算命的。元娘听見,說:“先生,把本劉小八字一算。”道:“這個八字,在母腹中,便要离祖。后來享福,況富貴不可言。”完了,又將蔣青八字說了。李星道:“此貴造,也是富貴雙全,只是一件,子息上少,壽不長些。”元娘把劉玉八字說了,李星道:“這個貴造,倒像在那里算過的了。待我想。”元娘道:“既如此,你且先把女命來排一排看。”說出自己的時辰八字。李星打一算,把手在案上一拍道:“是了,是了,這兩個八字,在安陽縣里劉相公府上算來。這女命有十年歪運。死也死得過的。若不生离,必然難逃。幸喜他為人慈善,留得這條性命。緣何府上与他推算?”元娘道:“你几時在他家算來?”李星道:“今年二月內又算過了,那男命也不好,行了敗運,前年娶了一個姓諸的妻房,又是個犯八敗的命。一進門,把一個使女打死”。被他父親定要償命,告在本府。府官明知他是個財主,起了他二千兩銀子,方才罷手。一應使用,費了三千兩。不曾過几時,他房中失了火,把屋宇燒個精光。房中細軟,盡被人搶得干盡。”元娘道:“這般好苦。”哭將起來。李星道:“還好。”元娘注了淚道:“有何好處。”李星道:“他速連把山地產業盡情變賣,重新造屋,复置物件。不期過得一年,這犯八敗的命极准,又是一場天火,這回弄得精光。連這些家人小子也沒處尋飯吃,都走散了。”元娘又哭起來。李星道:“還好。”元娘止住哭道:“什么好處?李星道:“沒甚么好。我見你哭起來,故如此說。”元娘道:“如今何以資身?”星道:“我今年二月,在一個什么袁家里算的命,說是他岳丈家里。”元娘道:“這個人后來還得好么?”李星說:“這個命目下就該好了。只是后妻的命不好,緊他苦到這般田地,還有一個那婦女的命,目下犯了喪門絕祿,只怕大分要死。死了,這劉先生便依先富了。”元娘道:“先生几時又去?”李星道:“下半年。”元娘道:“我欲煩先生寄封信去与他。若先生就肯行,當奉白金五兩”。李星听見一個五兩,道:“我就去,我就去。”元娘叫文歡取了紙筆,上寫:“妾遭茶毒手,不能生翅而飛。奈何,不可言者,儿郎六歲矣,君今多遭艱難。”正寫著,報到官人回了。元娘把紙來折過了,便進內房,添上“書不盡言,可即問李星士寄書的所在。你可早來,有話講,速速。袁氏寄。”即胡亂封好,取了五兩銀子,著文歡悄悄拿出去,与他寄去,不可遺忘,文歡寂寂的,不与蔣青知道,付与李星道:“瞞主人的,你可速去。”李星急急出了門,往安陽地方而去。
不只一日,到了縣中。他一竟的走到袁家,見了劉玉道:“鎮平縣里一個令親,我在他家算命,特特托我寄一封書來与你。”劉玉茫然不知。拆開一看,見是元娘筆跡,吊下淚來道:“先生,他在鎮平縣什么人家?”李星道:“本縣第一個財主。在三都內蔣村地方。主人蔣青,是個監生。”劉玉想道:“大分是強盜劫去,買与他家的了。”道:“寄書的,是怎生打扮?”先生道:“他在屏后講話,并不見面,聲口倒似貴縣鄉音一般。蒙他送我五兩銀子,特特寄來的。”劉玉想道,“有五兩銀子与捎書的,他倒好在那里。可惜沒有盤費,去見得他一面方好,李星道:“別了。”劉玉道:“因先室沒了,茶也沒人奉得。”李星听說沒了,道:“好了,好了。那個女命,向來不可在你面前講得。是犯八敗的。死得好,死得好,你的造化到了。”劉玉道:“造化二字,沒一毫想頭。”李星道:“鎮平令親,有百万之富。你若肯去,有一場小富貴,決不有誤的。”劉玉道:“奈無盤費。妻父家中,因亡妻過世,又累了他,”不敢再啟齒得。如之奈何?”李星道:“不難,不難。蒙令親見賜五兩,一毫未動。我取二兩借你,到下半年,我若來,還我便罷。”連忙往袖中取出,恰好二兩,一定稱過的,遞与劉玉。劉玉道謝不已。
李星去了。劉玉与岳父母把前事一說,袁家夫妻道:“好了,幸喜女孩儿還在。賢婿,你去打听,仔細通知了渾家。見景生情,不可造次。”袁家取了一副鋪陳,五兩銀子,一個小使,并女儿小時的一個香囊把与劉玉。登時別了,一路而來。非止一日。
到了蔣村,天已晚了。尋一客店安下。次早梳洗,問了店家,指示了蔣家大門。劉玉著小使拿了香囊道:“你只管走進去,若有人問你,你說安陽縣袁相公來望元娘娘。切不可說是我劉字起。”小使說:“這些不須分付”。一直走了進去。
恰好這日蔣青往鄉間去了,不在家。故此沒人在家中答應。小使走到堂后,恰好見一標致婦人,便拜了一個揖道:“煩勞說一聲,安陽袁相公,來望元娘娘。”文歡曉得原故,忙住樓上叫道:“大娘娘,你快下來。”大娘見說,一徑下樓。只見小使叫聲親娘。元娘一看,便哭起來。“大官人特來望著親娘。”把香囊与元娘一看,元娘道:“決請進來”。文歡忙忙走出前廳,那小廝已早出外,把手一招,劉玉走進廳前。文歡道:“請相公里邊來。”元娘迎將出來,兩下遠遠望見,都便哽咽。見了禮,二人哭做一堆。女仆便都道是兄妹,只有文歡曉得是夫妻。因元娘待文歡如妹子一般,文歡感激不盡,又蔣青偷他一事,元娘也知,并不妒他,故此亦不与蔣青說寄書事起,這是兩好合一好的故事。
元娘住淚,請了劉玉往樓上坐了,將前情說個透撤道:“我正然早早尋死,因有孩儿,是你的骨血,恐絕了你的宗支。今已六歲了”。劉玉道:“如今在那里?”元娘道:“在書房里。”劉玉道:“取名喚叫什么?”元娘道:“名字是我取的,叫做蔣本劉。”正說問,文歡抱上樓道:“小叔來了。”本劉朝著劉玉作上一個揖。劉玉看見他生得眉清目秀,心下歡喜道:“乖儿,讀什么書了?”本劉道:“《論語》。”劉玉挑他一句,背如流水。劉玉大喜,文歡擺上一桌道:“兄妹們就在樓上坐罷,晚上就在此間安宿,不必書房里去。”元娘請丈夫坐了,附著耳道:“明日我將些金銀与你,拿到店家藏了,陸續運到几千兩,叫了船只,暗暗約了日子,帶了孩儿逃回鄉。不可吐露。”劉玉喜道:“若得賢妻如此,方見本心。”兩人吃了酒,文歡收了,打發使女下樓去睡著。奶娘領小官去睡。元娘拴上房門,去取鎖匙,開了個金銀箱道:“趁蔣青不在,將來結束了,好日逐取去。”一包一包的縛了半夜,約有几千兩,珠翠金寶,不計其數。都停當了,身子通倦,夫妻二人就枕,劉玉摟了元娘,便求云雨。元娘仰臥,十分恩愛一番。雙雙睡去。
次日早早起來打點,袖了出門。小使身邊也帶几百。一日几次而走,店家那里知道。不須三日,通運完了。劉王与元娘道:“物已運完,我想人無遠慮,必有近憂。承說一齊逃去,我想船重行遲,倘被他人家一齊赶上,那時你我性命難保。連孩儿也不能活了。若我与小廝先回,到了家中,將銀子即造起房屋,置物件,般般停當,那時我再來望你,早晚相机而行,空身好不便捷。只有一件,恐一時取起金銀不見了,叫你如何存濟?”元娘道:“這夾樓板內,都是金銀。但釘好的不便取出來。那銀子日逐只有得藏起,再無有動用內囊的。著要時,只管取去不妨。”劉玉道:“我方才這番說話,你意下如何?”元娘道:“你說的是万全之計。只是不知你几時方來?”劉玉道:“多只在明年。”元娘流著淚道:“我度日如年。你休忘了。”劉玉道:“事不宜遲,就此去罷。”元娘道:“整酒來,与相公送行。”元娘又去取了一雙金鐲,兩雙金簪道:“你諒情寄与爹爹、母親。哥嫂之處,不可太重,亦不可太輕。”
吃罷了酒,別了元娘,兩下流淚。小廝取了鋪陳,一家大小,送出門外,劉玉竟至店家,送了房金,覓船回去。一路幸喜平安。回到袁家,說了前話,送了袁家二十兩銀子,便去買起木料,又整新居。正是錢可通神,有了銀子,又是那般富貴起來了。將田地產業,盡行贖取。不在話下。
且說蔣青,故意著三才出去,又与文歡取樂。不期一日正与文歡兩個睡著,天色尚未明,便又高興起來。誰知三才搭了夜船回家。捱城門而進,竟至家中。叫開了大門,竟往回廊下,取路走到自己房內。把手彈門,門竟蕩開了。三才想:“倒為何門開在此?”只听得房內響,輕輕的走到床橫一听。只听得“好么?”文歡道:“好。”淫聲叫得好不發興。三才听了大怒,往皮靴內取出尖刀,摸著蔣青一把頭發,竟把頭割。喉嚨已斷,跌在一邊。去摸文歡,竟不見影。他想道:“莫要被他走了。”急去拴好房門,尋著燈火,點得亮亮的,內外一照,那里見影!急急往外去看,門上人說不曾見人出來。又往后邊,見內門都開了,問著女使道:“你可見我娘子么?”使女回道:“不見。”他往內邊又尋,直至主人內樓。見房門閉好,恐惊動了主人。想道:“也好了,自古捉奸見雙,走了淫婦,殺了這人。到官必要償命了。”后到房中道:“不知奸夫是誰?”把燈去照,叫聲苦也,“別人還不打緊,擅殺家主,要碎剮零卸的。怎么好?”想道:“收撿了金銀,趁早去罷。”打開箱子,取了金銀子,正待要走,被尸首一糾,跌了一交,渾身是血。間壁伙伴听見跌響,還睡在床中。只道有賊,便叫了兩聲。三才听見,一發急了。要走時渾身是血,一時情急,便道:“我往時殺了多少人,這一死也該的。”拿著尖刀,往喉嚨一搠,扑地跌倒。眾家人齊听見響得古怪,大家走到房中一看,只見兩個死尸倒在地。登時喊到內房,元娘听見了道:“為什么大惊小怪?”原來這文歡見三才行凶,急下床扯了衣服,竟至內邊,敲開房門,与元娘說他行凶,元娘見事已至此,著文歡拴上房門,穿好衣服,伴在樓上。見下邊亂嚷,開了房門。只見眾家人報:“大娘娘不好了,官人殺死在三才房內,三才也被殺死在地。”元娘吃惊道:“文歡,你房內殺死了主人。快同我去看來。”元娘与文歡三腳兩步,竟至外邊。見了尸首,哭將起來。文歡倚了三才尸首,也哭起來,一眾人道:“不知何故,雙雙殺死在此。”元娘見一大包在地,提一提甚重,教人拿在桌上,解開一看,道:“是了,是了,是我房中失去金銀,恐官人埋怨,不敢明言。恰被官人知道。三才盜去,今天早官人趁三才不在,文歡又在此睡著,他取燈火,竟來搜出臟物。想道凶奴偶回,見事露了,把家主殺死。正待收撿這一包物件要走,恐怕被人拿住經官,一時情急,自刎而亡。”大家一看道:“大娘說得一些也不差。果然是自刎的。”元娘道:“文歡之罪難逃矣。這金銀豈不是你盜去与他的。必要經官究罪。”眾人道:“求大娘娘饒恕了。他如今他丈夫已死,是個孤婦子,正好陪侍大娘娘。”說罷,一齊跪下。元娘心下正要假脫,連道:“若不著眾人分上,決不饒你。”即時分付眾人,查點各箱籠,“共五只与我扛了進去。”著人看著尸首,忙忙進內。分付把總的管家,要一付上好沙板,買一付五兩棺木,打點一應喪儀,把三才盛貯了,先拾到城外埋了。把主人尸首洗淨,喚人縫好。下了棺木,抬上中堂,誦經禮忏,訃音上寫蔣本劉做了孝子。那此親眷都來吊奠。過了七七,出了靈樞,元娘把內外男女,都加恩惠,逢時遇節,俱賞金銀。無一人不感激著他,文歡竟在元娘房中住下。把那里死人房屋拆去一空地。
看看過了百日,又將過年,正在那里想,劉玉恰好到了。劉玉听見蔣青已死,先著人買了祭奠之禮,方進堂來靈前祭奠。本劉回禮,進內見了元娘。夫妻二人又悲又喜。元娘道:“官人別后可好么?”劉玉把家門重整之事,細說一番,元娘歡喜道,“此間百万家私,皆是我的了。如今未可便回。待孩儿長大,娶了妻室与他。那時和你歸家方是。”劉玉道:“賢妻見教不差。我想上天有眼,蔣青起心拆我夫妻,豈非天報乎。”元娘道:“三才之自刎,亦是天報。”劉玉不知其故,元娘把平生為盜,后來搶擄元娘情由一說,劉玉道:“皇天有眼。”文歡又整了酒,送上樓來。元娘道:“此婦即三才之妻,為人文雅,你可收他做了二房。”文歡听見,竟自下樓。劉玉道:“不可。”元娘道:“若是如此,只我和你有歸家之日。不然一去,誰人料理家務?”劉玉點頭。晚間就与文歡先自暗地好了。這劉玉也不歸家,合家人都知劉玉是丈夫。因元娘加恩,都不敢言。
本劉十六歲,中了鄉科。明春聯捷,娶了本處王尚書之女為妻。复了本姓。喚名劉本。劉玉夫妻同了劉本夫妻往自己家中拜見親友。夫妻二人雙雙拜了關帝,發出一百兩銀子,修塑神廟。劉本夫婦重到蔣村,奉文歡如已母,后至京卿。二母皆有封贈。后來劉本把房屋田地買与大戶,將什家伙送与妻家。取了藏的金寶細軟之物、盡底先送到父母處。帶了夫人并庶母,別了岳父母,竟至本鄉,奉侍父母天年。后來元娘笑道:“好奇,九月開花是一奇,打劫女人是二奇,夢中取鞋是三奇,蔣青之報是四奇,三才自殺是五奇,反得厚資是六奇。”劉玉笑道:“分明陳平六出奇計。”夫妻大笑。正是:
善惡到頭終有報,只爭來早与來遲。
總評:
天道好還,銖而不謬。奪將來,六載歡娛,陪去了,千万家事。好色的死于色,行凶的自罹凶。
第六回 伴花樓一時痴笑耍
世事紛更亂若麻,人生休走路頭差。
樽前有酒休辭醉,心上無憂慢賞花。
為何道慢賞花三個字,只因前一回因賞花惹起天樣大的愁煩來。這一回也有些不妙,故此說此三個字。
且說來時臨安一個進士,姓王名羽,官至副使。為官斷事分明,不肯擅入人罪,受人私意。可惜這般好官,不曾修得些壽,早早死了。丟了万貫家私,付与孩儿王卞。這王卞長成二十歲,因方才滿得父喪,老夫人和氏正要与孩儿議一頭妻室,不能就緒。王卞与一窗友柏青,在家中伴讀。二人情同道合,契若金蘭,終日不离左右。
一日,正值隆冬天气,后園梅花正發,香气襲人,公子聞之,喜不自胜。便道:“柏兄,梅花香秀,香气愛人。急宜賞玩,不可錯了花期。”分付王化傳上夫人,治辦酒肴于梅花樓上,与柏相公賞梅。柏青道:“等得酒來,還有許久,和你先詠一著如何?”二人隨步走入花園,見紅白相間,清香扑鼻。柏青道:“對此名花豈無留贈,不免作詞數句,以助奇香。”王卞取了紙筆寫道:
佳卉放春,早花破凍。疑綿不暖,似玉而寒。瘦影樓窗,誰奇一枝綠萼;繁榮滿樹,忽看万里白云。昏來月解寫真,曉起香為薰魄。燈怜韻胜,雪其神孤。皎洁鉛華,不向陽春斗美;凄涼心事,縱教結子猶酸。真如淡服靚妝,奚減傾城嫣笑。爾乃天气薄陰,寒風不勁,東郊北郭,靡不看來。古驛頹垣,皆經詠遍。更闌人散,香魂与鶴相關。朝出暮歸,幽事為花不徹。帳助高人之夢,額成公主之桃。枕上春怀,琴邊詩典。仙去尚合,暗惜折來。何以為情,是用銀車玉桂,都尋歌舞名園。歲暮天涯,總立鄉園公案。忍教笛怨,更訴東風,賴是酒醒,能消落月。安得并刀三尺,割去羅浮半邊。季冬望日,王卞戲書。
柏青接過手來看,稱贊不已。須臾列下酒肴,四面開窗,清芬滿座。二人正方坐下,王化報道:“蘇李二相公來拜。”王卞道:“可請來同坐。”柏青將梅花詞籠入袖中。四人相見。四下坐開面飲。吃至半酣,蘇友道:“自古說道,遇飲酒時須飲酒,得高歌處且高歌。今日對此名花,豈堪默飲。久聞柏兄絲竹高于千古,若操琴恐手冷,求弄笛一番,不致梅花冷落。”柏青道:“取笛來。”須臾笛到。拿在手中,調得純熟,吹將起來。清新可愛,真個玉笛一聲,柔腸三斷。
正吹得清亮,只得听呀的一聲響,各人一看,恰是牆邊伴花樓上,開了兩扇窗榻。只見兩個美人,欲笑含羞,側耳指說。掩掩遮遮,動人情興。那柏青放下笛,立起身來對看。王卞急止曰:“不可,此乃白年伯之女。你今輕薄他,老伯聞知,成何体面。”蘇友道:“我聞白先生,只有一位令愛,緣何有二位?”李友笑曰:“他也道,我聞王公子止有一人,緣何倒有四人!”各人大笑起來。柏青道:“他女人家偷我梅香。”蘇友曰:“還是你吹蕭引鳳。”大家又笑。王卞道:“他特來听你妙音。反不湊巧,快坐了,吹与他听。莫教他掃興而返。”柏青又吹起來。二女人听了,歡喜自如。原來白小姐听見吹蕭,侍女花仙,再三要小姐同來,故此開窗而听。小姐道:“吹蕭的是何人?”花仙錯認道:“正是王公子了。”小姐道:“進去罷。”花仙道:“說了王公子,便要回去。”小姐道:”休胡說。”竟自去了。花仙獨自又看一回,竟不關窗,也自進去了。
天已將晚,各人痛飲一回,俱各醉了,一齊下樓。各人散別。柏青回房欲睡,又記著白家窗子未關,放心不下。拿了笛与王化道:“我因睡不著,再去看看梅花來睡。”王化道:“外邊風冷。”柏青道:“不妨。”他竟至牆邊一望,樓窗還是開的。他便坐在牆邊假山石上,取笛又吹將起來,花仙正走上樓,打點伏侍小姐去睡,听得笛響,想道:“王公子渾了,我趁小姐未曾上來,待我妝做小姐,喚他一喚,弄這書呆,看他怎樣瘋顛。待我笑笑儿著。”便靠在窗檻上,輕輕咳嗽了一聲。柏青見了,喜出望外。他朝著窗一個大肥喏。花仙笑道:“待我哄這書呆。”偶然袖中帶得黃柑一枚,擲到柏青身邊。連忙拾起一看,好不歡喜,急向袖中去摸,恰有青果數枚,待要丟上去,恐輕小打不到。道有了,摸著《梅花賦》,將几個青果,包做一包,丟入樓窗。恰也有些湊巧,竟投在樓板上,響了一聲。花仙撿了,正要打開來看,只听得叫喚,花仙應了一聲,關了窗,竟去了。柏青見閉了窗,如失了珍寶一般。正在痴迷之間,只見王化走來,叫道:“相公,夜深風冷,且去睡罷。”柏青把樓上望了一望,竟進書房。又把那黃柑在燈下看了又看,竟自著迷一般。正是:
只因世上美人面,坏卻人間君子心。
坐至三更,方自上床睡,兀自夢中几番惊叫。
且說花仙睡到次早起來。到密處打開包儿,看見几枚青果,取來袖了。打開字儿,從頭一看,是一篇《梅花賦》。想到小姐倒喜詞賦看,只說風吹到樓窗口,拾來的,与他看看也好。將來籠了,自己去梳洗,伏侍小姐。一應完了,小姐道:“今日繡花手冷,做什么消遣方好?”花仙往袖中取出花箋,放在桌上道:“看看如何?”小姐從頭看遍,見王卞戲書,問花仙何以到此,花仙道:“旋風剛剛吹送到樓窗檻上,我見了,取來的。”小姐道:“王公子倒也是個清品,不枉了縉紳家子弟。”花仙道:“小姐,昨晚笛聲哀怨,也不減鶴喚猿啼,何不也做一詞消遣,有何不可?”小姐道:“這也使得。”即濃磨香墨,展過花箋,寫道:
梅花吐秀。羌笛傳香,此時倦客登樓,何處鄰人邀笛。悲從气出,宁知失志之流。巧作龍嗚,縱是從羌而起。蕭條楊柳,早已惊秋。歷亂梅花,非同寄遠,而寂寥清商之節,纖妙綠水之音。河內故人,賦成怀遠。平陽逆旅,奏是思歸。猿臂引而猿吟,鶴脛次而鶴唳。岳陽樓上,春心飛滿洞庭;揚子津頭,別淚多如江水。況玉釵敲斷,鐵馬嘶殘。思婦瑣窗,恨計程之未到。征人沙磧,愿托夢以相求。便是一聲,已堪腸斷。那禁三弄,更入花來。故雖郭氏長生,魂隨東女。石家宋偉,怨切趙王。為寂寂之歌,作鳴鳴之調。城精猶能有意,山鬼詎獨無情。豈若名利不關,麥隴騎歸日暮。歲時作樂,杏花叫徹天明。信口無腔,未涉采菱延露。橫吹相和,不离野曲林歌。非惊多愁少睡之人,何有感慨悲歌之淚。
寫罷看了一回。花仙拿了一杯茶來,送与小姐。折了《梅花賦》,遞与花仙:“不可与宜春這丫頭看見。”花仙接了,道:“曉得。”
且說柏青,到次日天未明,就假做看梅花,就去看樓窗子。一日走上几十次。到晚又同了王卞,將晚酒擺在花樓上吃。將笛又吹上几回。這晚,花仙伏侍小姐在下邊吃晚飯,故不曾開窗嗅他。柏青吹了一個黃昏,不見動靜,進房睡了。次日又去,不住的走。
其日王老夫人著孩儿往娘舅家探望,王卞到書房,別了柏青道:“小弟探親,恐今日不回,有失奉陪。”柏青道:“請便。”王卞去了。柏青倒快活起來。未到晚,老夫人打點晚飯出來。王化接了,擺下。柏青道:“可擺在梅花樹下,待我對花而飲,不然沒興。”王化只得掇了桌儿,擺在樹下。他便自飲自篩,自吹自樂。天色晚了,花仙又上樓伏侍。听見笛響,他走到后邊,把窗開了一看,只見柏青一人坐著吹蕭。花仙道:“聞這王公子,年過二十,尚無妻室。想因孤枕難熬,前晚嗅坏了他。故夜夜在此著魔,待我再咳嗽一聲,看他怎么。”便嗽了一聲。柏青抬頭看見小姐在窗前嗽響,大了膽,朝著作一個深揖。花仙故意將手招他。柏青看著這樣高樓,如何可上。心上急了,連忙去把花樓梯子,重重的拿了,靠著牆,竟走上來。花仙見了,笑道:“明日罷。”忙把樓窗關了。柏青听見說明日罷,走了下來道:“好了,今日進去,一定是明日了。”他把梯子竟不掇開,自家歡天喜地的吃了几杯酒,拿了蕭,到書房歇了。王化收拾殘肴剩酒,也不知樓梯一事,竟自睡了。
柏青一夜無眠,到次早,坐在書房細想道:“白小姐為何一見留情,十分有意,他多分疑我是王公子了。況有梅花賦上邊王卞名學,故此容易。倘若今晚僥幸,只可將机就計方可。倘若說出本姓,變卦起來,倒不便了。”准備了一日,几十次走到園中。王化見他不住走,且說他著了花魔,再不知花仙一段情由勾引至此。
未晚之際,公子不回。夫人照每日規矩,次第將晚酒送出。王化也不問,竟依前排在梅花樹下。柏青拿了這管笛,又如昨夜吹將起來。這晚恰好宜春上伴花樓,耳內听得園中吹響,他便開了樓窗一看,只見一個戴飄巾絨服的后生,拿管笛儿吹著。宜春這丫頭,极口快的一個丑貨,便朝著柏青,不管一些好歹,亂叫道:“再吹個我听”。柏青著魔的了,只道叫他,丟下了笛,竟上樓梯。宜春見了,動也不動,不住的看著。柏青竟至窗口,与宜春打個照面。宜春叫道:“王相公,上來何干?”柏青見叫王相公,知是侍儿口角,便起疑心,在這晚是十八了,月色已上,仔細一看,十分丑惡。便朝著宜春面上道:“啐,真著鬼了。”便下梯走。宜春見他啐了一口,便惱將起來道:“我好意叫他,只道他要這物件,問他為何啐我一口。”想道:“是了,大分是花仙在此,与他有了情。故有梯子靠牆,只道我是花仙,上來勾當。見了我這般面貌,有些不如意,便奚落我了。不要慌,待我在老爺面前,搬他一場是非,方知我的手段。”說罷竟進去了。
且說花仙上樓,鬼窗儿開了,心下想道,何人開的窗。一望,只見王公子在那里坐著,花仙想道:“這呆子只管在此,恐后來被外人知道,怎生是好。不免生一個計較,絕了他念頭方好。”正在那里想計,不想柏青早已看見正是小姐在窗口隱約,竟上梯來,不想下面叫響,花仙應一聲去了。柏青走到樓上,見是一個空樓,他悄悄又走到前邊一望,方見小姐臥房在前樓。他不敢放肆,道千辛万苦,上得樓來,難道又去了不成。小姐雖然下去,免不得就來,不免在此榻上睡下等他便了。
且說王化見夜深了,不見柏青,叫了几聲,又不見應。想道大分進書房去了。收拾完備,竟往廚下料理。
這宜春見白公獨在前廳看月,他走到白爺前道:“老爺,宜春在小姐后樓,拾了兩張字儿,花花綠綠,不認得。送老爺看看。”白公接下,倒外書房燈下一看,見《梅花詞》。是王卞寫的。《笛賦》乃女儿筆跡,大怒。叫宜春,宜春恰好又往后樓去看那窗子關也未曾,早在榻上看見王公子,吃了一惊。連忙又至白公書房。恰好叫著,道:“來了。”白公道:“你可知來什么?”宜春道:“老爺問。不得不說了。恐夫人小姐要見怪,故不敢說。”白公是個謹慎的人,道:“不妨。我不与小姐夫人知道便了。”宜春道:“老爺,這兩張紙,是小姐与花仙藏好的。道不可与宜春知道。我听見了,故此偷來的。上邊想是寫我的,不必說了。方才后園王衙笛響,我去開窗一听,只見王公子傍了牆,走到窗前。見了我,啐了一聲,又下去了。方才去看樓窗,如今他倒高臥在伴花樓上,打酣著哩”。白公吃一惊道:“小姐在那里?”宜春說:“小姐与夫人在房里,宜春不曾上樓。”白公心下想道:“大分小妮子与王卞做下一手了,不必言矣。若一撩亂起來,非惟有沾家門,亦且官箴坏了。且住,我想王卞大膽,竟上樓來,也非一次了。律有明條,夜深無故入人家,非奸即盜。登時打死勿論。也罷,我有家人王七,心粗膽大,以殺伐為儿戲。趁此机會,殺了他,把他尸首放在他自己園中。他家又不知是我家殺的,一來絕了后患。二來不露縉紳之丑。此為上計。”叫宜春:“快喚王七來講。”
去不移時,王七來見。白公道:“你可曾吃酒么?”王七道:“十分醉了。正困哩。聞知老爺呼喚,只得起來。”白公附耳低言道:“可至伴花樓上,如此,如此。回來重重有賞。”王化道:“俱理會得。”白公付了一把寶劍,他竟自悄悄往后樓去了。白公叫宜春:“你不可在夫人小姐前露一些儿話。若知道了,非惟夫人打罵,我亦不悅,斷不饒你。今可去伴著夫人,且慢慢与小姐上樓去。”宜春應了一聲,竟去了。只見夫人小姐,正在窗下做些針線,全不知一點情由。
那王七去了半個時辰,領了這說話,稟道:“老爺,事皆停當了。把尸首放在梅花樓下,把梯子放好在梅樓。小人走上假山,扒在牆頭,閉上樓窗,把樓上血跡揩淨,一路并無一點血痕。做得實是乾淨。求老爺重賞。”把寶劍也還了。白公道:“明早賞你三兩銀子,買酒吃。不可与外人知道。”王七道:“小人雖是粗魯,這犯法的事,也曉得的,怎肯吐露。不須老爺分付得。”竟自出去了。花仙与小姐上得樓,已是四更時分,竟不往后樓看了。
且說柏青家下,他父親在日,是個鄉科出身。做到通判任的。也有几千家事。止生下兩個儿子。大的納監,尚未推選,回在家下,喚名柏翠。第二子便是柏青。他二人父母雙亡過了,因是日家下有人与柏青議親,特來接他回家商議。一個家人竟至王衙來尋。玉化見說,隨引了家人,往書房里來叫。并不見影。王化道:“大分又往花園里去了。”同了來,往花園叫。又不見應。家人道:“敢是在你相公那里去了。”王化道:“我相公往親戚家去了几日矣。不在家下。”家人道:“敢在假山后面大解么?”二人同去,往從梅花樓下過,只見血淋淋倒在地下。仔細一看。嚨喉管是割斷的了。家人叫將起來,惊得家中大小一齊都到園中。看見都吃惊打怪的,不知何故被人殺死。柏家之人一徑歸家,報与大相公道:“不好了,二相公殺死在王衙花園樓下了。”柏家大小都吃了一惊,道:“有何緣故,以至如此?”柏翠道:“王大相公怎么說?”家人說:“那王化回道,不在家几日了。”柏翠道:“人命關天,必須告官方見明白。”即時寫了狀子,呈在本府。府官見王卞名字,知是同年王羽之子了。便間柏翠:“他是讀書之人,為何殺你兄弟?有証見么?”柏翠道:“殺死在王家。雖有証見,何由知之,知府發与該房僉牌去捉。
差人出得府門,恰好王卞探親而歸,路經本府,不提防這樁公案,差人看見,認得王卞,一把扯住道:“王相公,大爺奉請”。王卞道:“是年伯了,有何事見教,待我歸家換了公服來相見。”差人道:“老爺也是私服,就在私衙一見。立等有話要講。”王卞不知情由,一竟進了衙門。
太爺坐在堂上,兩個差人扯定稟道:“王生員拿到了,銷牌。”王卞方知有何事情,把巾儿除了,籠在袖中,跪在衙下。大爺道:“有人告你,可知道么?”王卞道:“不知。”太爺把柏翠呈狀,著門子与他去看。王卞從頭一看,吃了一惊道:“柏青乃年侄好友,只因這几日,往探親識,不在家下,不知何故被人殺死。”只見柏翠也來跪下道:“我想兄弟在你家攪扰,或有言語之間,乘怒把他殺死,情是真的。全不思人命關天,怎生下得這般毒手。”王卞道:“差矣,我不在家,畢竟你兄弟有甚么原故,方才是何人殺取,終不然無因而殺得的。”柏翠道:“你如今抵賴,你說是何人殺的?我只要一人抵命。定要尋你。”太爺道:“且休得亂爭,待我慢慢問便罷。”著原差追王家十兩燒埋,且買了棺材盛貯,抬上柏家墳上安置,把王生員討保。柏翠稟道:“太爺,人命重情,怎生討保!求大爺收監。”太爺道:“不是,一來待他歸去,查訪個真實情由。或是何人下手,好分個皂白。二來年近了,一時難以問明。待次年燈后,待我与你成招便了。”柏翠想道:“明是年家分上,故意做情。待到開正,我往道里告他,求他親審,不怕他不抵命。”只得大家出來了。
王卞到家,夫人大眾又惊又苦,王化把連日在花園內吃酒吹笛原由細說。王卞一時難理會,請了差人地方,買了一付沙板棺材,把柏青好好殯殮。王卞痛哭一場,拜奠一番。柏青大小看見,明知非是王卞所殺,叫了吹手,一如大喪,送出王家門外。因此柏家原要來打碎王家物件,一來王卞母子又好,二來王家人多,也動手不得。又怕太爺作惱,只得隨了棺材,同到墳上安置去了。
且說柏翠又有鄰居,喚名吳三,慣在人家播弄是非,一個小人也,便對著柏翠道:“怎不到道里去告他,倒把他在人前夸口,道你是個鱉監生,有何用,自然歇手了。若把我,弄得他家破人亡,到底要他償命。你若懼訟,我替你去告。把我做了証見,只說某日拿了几百兩銀子去納監,在王家露白,即起不良之心,登時殺取。那時我上前一口咬定,說事是實的,就是不致償命,銀子也得他几千,怎生就這般屁燒灰住了。”柏翠听他這番言語,便道:“兄肯出頭,借重老哥,容當重謝。”吳三道:“大丈夫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。也不用尊駕出頭,小弟明早代兄去一告便了。”
王卞只說太爺做主,且到燈后,不過做些銀子把過柏家,將就歇了。那里知道生出這段情由。其日,王卞正去謝太爺釋放之恩,出得門來,報道差到了。便走捉到道里。不由分說,就要夾起來。被吳三伶牙利齒,王卞那里對得他過。那道尊是個不明白的官府,定要夾起來,可怜那瘦怯書生,怎當得嚴刑重拷,只得盡了招,定了罪,發下本司監了。王化得知,飛也似跑回,稟与夫人得知,夫人大哭,暈去几次。家下大小,無不下淚。王化道:“事已至此,”不必哭矣。快打點酒食,送与相公。”拿了銀兩,同了几個家人,一齊進去。大家哭起來。王卞道:“拜上奶奶不可為我紀念。是我命該如此,你眾人与我好好伏侍夫人。”王化道:“不須相公分付,待小人在此伏侍。眾人且回去了。天色曉了,不可久留。”禁子打發出門,把門上了鎖。
且說白公次日聞知,殺死的倒是柏青,聞王卞几日不在。為何詞賦又是王卞名字,心下狐疑。看女儿形容,端然處子。況說是王卞入罪,又意在淡然。想道:“莫非誤了”?也且不提。
再說花仙,得知此事,心里暗想道:“原來吹笛后生,喚做柏青。与王相公什么相干,只不知為何殺死園中。料王相公又不在家,怎生做出這一件奇事來。”也不在心上。
只見一日,花仙著宜春往伴花樓去取一件衣服,宜春道:“呵呀,我不去。”花仙道:“你為何不去?”宜春口是快的,又無主意的人。把那前情,猶如鬼使神差的一般直流了出來。花仙听了道:“冤哉,冤哉。可惜王相公無辜受罪。真是我害了他也。”宜春道:“為何老父說字紙上有王卞名字?”花仙道:“亦是我害他也。”宜春說了一番,竟自去了。花仙到晚上樓,与小姐將自己喚了柏青,并宜春告訴家主,著王七殺死,置尸梅樓,陷王公子情由一說,小姐埋怨道:“什么要緊,這樣作呆。柏青死也是該的,害了王秀才,妾心何忍,顯些儿把我名節沾污了。那王老夫人止得這位公子,又不曾婚娶,絕了王家后嗣,皆汝一身之罪矣。”花仙道“小姐不須埋怨,自古道,男女雖別,忠義一般。此事原因我一時作戲而起,豈惜一身,而陷無辜絕嗣乎。”小姐說:“据你之言,為今之計如何?”花仙說:“小姐,事雖未成,豈可輕說。我自相机而動便了。”
且說過了除夜,便是新正。家家圓節,處處笙歌。恰值本府太爺到白衙賀節。家人報將進來。白公穿了公服,出外迎接,花仙聞得太爺乃王公子年家,甚是為著公子的,起了一點真心。他便走出廳來,全無忌憚,一膝儿跪在太爺面前道:“侍女花仙,有事稟上。”他將聞笛擲果之意,宜春之怨,王七之謀,細細的說了一番,道:“原是因妾之戲而引柏子之狂,罪在于奴。實与王公子無辜。妾之一死允當。若移禍于良善,妾實不忽也。乞老爺將奴抵罪,放了王公子,則牢無屈陷之囚,實有再生之德。”太爺見說,立將起來,口稱:“難得,難得,既如此,我即同你見道尊,你不可改移方是。”花仙道:“出于本心,怎敢改移。”白公見了,只得無奈,憑他去了。
太爺隨即換了素服,進了道中,將前事細陳一遍。道尊叫花仙,一一問明,竟喚柏翠當堂說了一番:“這是你兄弟自取之禍,与王卞無干。”柏翠道:“老爺,這是王卞買出此婦來,故意遮飾。”道尊道:“胡說,誰肯將刀割自己之肉。”便道:“花仙,你如今是個正犯了,可畫了招,到牢里去坐。”花仙慨然道:“自然之理。何必再言。”該房即將原卷登時畫了供狀,即時取出王卞,當堂釋放宁家,花仙發入女監坐下。這王卞也不知什么來由;太爺与道尊將花仙之事,一一說明。喜得王卞連忙叩首,去了枷鎖出了衙門。
王化飛也似告知夫人。母子重逢,又苦又喜。一家門感激花仙。身居女流,有些意气。我必然代他奏聞,出他之罪。
只見白公聞得王卞回了,只得上門來請罪。王卞道:“這是晚生命該如此。与老伯何干。”白公見他忠厚,況見他才貌,便道:“向聞未有尊眷,可曾有了么?”王卞說:“尚未。”白公道:“若不棄嫌,愿將小女贖罪。”王卞喜道:“只是不敢高攀,告過老母,央媒奉懇便了。”說罷,作別起身。王卞進內,与母親道其來歷,夫人歡喜。“向知小姐賢慧,不可惜了這般姻緣。”恰好蘇李二友來,一來賀節,二來相望。夫人便央他二人為媒。二友歡喜道:“這是因禍而致福了。”王卞即時回拜白公。次日二友往白處議親,一說一成,擇日下禮,聘定了,尚未成親。
這花仙在監里,小姐不時送酒食,送盤費,不必言。王公子感他有此俠气,不時著人去望他。這酒肴日日著王化送去,這花仙倒也自在。
且說其年秋試,王卞入了三場,中了舉。同春場又中了進士。觀政時,就上一本,為花仙戲言陷大辟,圣上發部知道,刑部复一本,柏青以深夜無故入人家,應死無疑。然戲言之情,事屬暖昧,相應豁免無疑。圣上竟批著本處撫按速出。花仙得放歸家,合門歡喜。王卞選了大理寺評事,歸家完婚。与母親議曰:“花仙女子,為情至此。孩儿不忍忘他。乞母親聘為次室,不在他為孩儿這番情義。”夫人大喜,遂央了蘇、李二人到白處說。白公有什么推辭,遂一同送禮,擇日雙雙過門,成其大禮。諸親六眷,無不稱其好。柏翠也來稱圓。酒筵之間,与王進士道:“前事在晚生竟已歇了,有一光棍吳三自己出頭,又惹這番得罪。”王卞道:“既有這般惡棍,何不早言,留在世間,害人不淺矣。”說:“知道。”酒筵各散。歸房來看二位新人,真似一對嫦娥降于凡世。王卞感激花仙道:“哪一人是二夫人,”花仙微笑而已,王卞道:“怎么有這般俠气,使我好感激也。”花仙道,“若無那日,怎有今朝。”三人又吃飲團圓酒席,同歸羅帳。一箭雙雕,可謂极樂矣。次日,拜了按院,遞了吳三訪察。即時提去打了八十板,尚不肯死,畢竟拖了牢洞。
看這一回小說,也不可戲言,也不可偷情,也不可挑唆涉訟,行好的畢竟好,作惡的畢竟不好。還是諸惡莫作,眾善奉行,這八個字無窮的受用。
總評:
梅花三弄,浪思斷送。佳人纖手一招,反落狂生之魄,伴花樓上,笛韻与孤魄齊飛。知府台前,俠气并冤詞炳朗,輕薄子固當如是,俏丫頭亦复何辭。人弄梅花耶,梅花弄人耶,笛斷送人耶,人斷送笛耶,這妮子之頭到人耶。
第七回 陳之美巧計騙多嬌
娃館西施絕艷,昭陽飛燕嬌奇。三分容貌一山妻,也是這般滋味。
妃子馬嵬埋玉,昭君青冢含啼。這般容貌也成灰,何苦拆人匹婦。
話說直隸徐州,有一巨万富家,姓陳名彩,字之美。年紀三十一歲,妻房竟不生子。陳彩為人机智深密,有莽操之奸。對河鄰舍潘玉,年六十歲,妻張氏,小他一年,生子潘苣,年二十五歲。娶媳猶氏,一貌如花。生下二子,長孫潘槐,二孫潘楊。一家門六口,家貧實難度日。猶氏日夜績麻,相幫丈夫過活。這潘苣雖是貧窮,人卻伶俐。往去鄰家,借得五兩銀子,他在門首賣些雜貨。一日,潘苣因腹中偶然作痛,喚猶氏看店,往內出恭便來,恰好對河陳彩走過,一眼瞟見猶氏生得如花似玉,魂魄飛揚。把身子复將轉來,只做買物,又把猶氏上下一看。見了他那雙小腳儿,十分愛慕,便道:“小娘子,我要買几件貨物,可取于我。”答道:“請坐,店主便來。”陳彩答道:“有坐。”听了他聲音嬌麗,陳彩便想,這婦人是個十足的了。我空有千箱万籠,黃的金,自的銀,只少玉的人。若得他到手為妻,雖死無恨。”又想:“我聞潘家极貧,若要謀他,必須利結他心,方能成事。”心下打算。必須如此。方可圖謀。須臾潘苣出來,見陳彩施禮道:“貴人難得到賤地,有何見諭?”彩言:“适從寶鋪經過,偶然要買几件東西,惊動莫怪。”潘苣云:“足下要買何物?”陳彩到店中一看,“當買也買些。不要的故意也買些,取了許多,放在柜上,叫潘:“兄請算一算。”止得二兩本錢之物。說:“照本該三兩二錢,”陳彩道:“那有照本之理。”道,“將貨不可亂了,我去著小廝來拿。潘苣送出。
陳彩急至家中。忙取白金一錠。恰重四兩二錢。叫一小使拿了拜匣,隨過河來。潘苣隔河望見,忙叫猶氏點茶。只見陳彩取出那錠銀子,交与潘苣道:“外奉一兩作利。”潘苣再三不肯受,陳彩說:“如兄不收,弟亦不敢領貨矣。”潘苣收了道:“得罪了。”小廝將貨物先自拿回。只見店面复送出兩盞茶來。陳彩接了在手道:“潘兄,你這般為人忠厚,怎不江湖上做些生意”守此几件貨物。怎討得發跡。”潘苣說:“奈小弟時乖運蹴,也沒有本錢,怎去做得。”陳彩說:“兄若肯,小弟出本,兄出身子,除本分利如何?”潘苣道:“若得如此青目,弟當大馬報也。”陳彩說;“言重,今日且別,明日再議。”竟自謝茶去了。猶氏听見,對丈大說:“若得這個人出本錢可圖些趁錢。”潘苣說:“忒也忠厚。方才之本,止得二兩,他如今与我四兩二錢。”將銀子遞于猶氏。猶氏說:“他為甚買這許多何用?”潘苣道:“他万万的財主。“這一錠銀子,只當一個銅錢。”猶氏說:”原來他家這般豪富。”不提。
次日陳彩邵下一請帖,請潘苣吃酒。潘苣竟赴席。談及合伙之事,陳彩說:“明日先付兄一百兩,兄可往瓜州買棉花。待回來看好,与兄同去做几帳。如今和你合伙,便是嫡親兄弟一般往來便好。”潘鱗說:“全仗哥哥扶持。”盡飲而散。
次日,猶氏云:“陳家今日將銀付你,需設一桌酒答他,方見道理。不然被他說我家不知事体。”潘鱗道:“賢妻見教极是。”即時寫下請帖,自己袖了,”忙到陳家。相見時,先謝攪扰,后下請帖。陳彩歡喜,送出了門。潘家忙到午上,酒肴已備。只見陳彩打扮得齊齊整整。隨了一個小使,拿著銀子,到了潘家。潘家父子迎進,見禮,敘了閑話,將一百銀子,送与潘玉道:“待令郎做熟了,再加本錢便了。”潘玉言:“全仗扶持。”說罷坐席。曲盡綢寥。酒闌人散。次日,潘苣雇船束裝,別了父母妻子,即往陳家去說。陳彩送到船邊、兩下分別。一路上竟到瓜州,投了主人,買了棉花往徐州而回。
這陳彩常到潘家,假意問候,不時間送些東西,下此机智。隔了三個月,潘苣回家,見了父母妻子,即到陳家。見了陳彩,拿出銀子一兌,除起本銀一百兩,徐下四十。陳彩取了二十兩,那二十兩送与潘苣。又扯住請他吃酒,歡歡喜喜,送出大門。潘苣到家,取出前銀,与父母看了,一家門歡歡喜喜道:“買些三牲福禮,獻著神道,就請陳家一坐。”猶氏道:“你前借的五兩銀子,可送去還他。也請他坐坐,想來都是好人。”潘玫說:“正是。”忙取了五兩,本利還了,取還原票,接了他們同飲。陳彩酒至半酣:“我今番湊了二百兩。你自再走一回,待再一番,与你同去。”潘苣歡喜,過了几日,陳彩將二百兩銀子付与潘玉父子收了,遂買舟再往彼處。別了家下,竟去了。不兩月,潘苣回了。將本利一算,兩人又分四十兩。一個窮人家,不上半年,便有六十兩銀子了。陳彩便兌出五百兩道:“今番我与你去。”兩下別了家中,一竟去了兩個月。
回至西關渡口,是個深水所在,幽僻去處,往來者稀。苣上渡以篙撐船。彩思曰:“此處可以下手。”哄船家曰:“把酒与我一暖,与潘舍同吃”船家到火艙里取火,陳彩走上船頭道:“你可到船中吃酒,待我撐罷。”潘苣那篙子被陳彩來取,潘苣放手,陳彩一推,跌在深淵里面。潘苣攛上水面,陳彩一篙打了下去。方叫船戶救人。梢公來時,人已浸死矣。請漁翁打撈尸首,就將錢買托漁翁,以火燒尸。焚過,埋了骨骸。
下船歸家,著了白道袍,見了潘玉便大哭起來。以后方說潘苣跌下水凶情,潘家父母妻子一家痛哭。陳彩又假哭而陪。潘苣父母細問情由,陳彩言:“因過西關渡,他上渡撐船,把篙不住,連人下水。水深且急,力不能起,只得急喚漁船撈救。尋得起來,气已絕矣。船上不肯帶棺,只得焚骨而回。”言畢,潘家又哭,彩將賣貨帳目并財本一一算明,又趁銀一百兩交還潘玉。滿家感激一番:“若非尊駕自去,則骨亦不能還鄉矣。實是大恩,多感多感。”送出了門。
潘玉把二孫做了孝子,出了訃狀,立了招魂幡,誦經追荐。一應又去了些銀子。一家五口,吃了年徐,又大潑小用,那銀子用去七八了。儿子又死,自身又老,孫子又小,不能撫養。欲以媳婦招一丈夫贅家,料理家務。陳彩聞知其事,即破曰:“不可招贅。他到家初然依允,久后變了,家必被他破敗,孫子被他打罵,你兩個老人家被他指說。赶也不好赶,后悔何极。依我愚見,守節莫嫁為上。缺少盤費,我帶得十兩在此。下次如要,我再送來。”一家儿見了,感激不盡,稱他無數好處。
又過半年。潘家又無銀了,要將媳婦出嫁,得些銀子,也好盤費。陳彩喚了媒婆道:“如此,如此,得成時。后來重謝。”媒婆進了潘家,坐下道:“大娘子出嫁,要何等人家?”潘玉說:“不過溫飽良善人家便了。”媒婆起身道:“是了,明日有了人家,便來回复。今日對河陳財主,央我尋個美貌二娘,要生儿子的。我去与他尋尋看。”潘玉道:“可是陳之美?”媒婆道:“正是,正是。”潘玉道:“何不把我媳婦与他一言。”媒婆道:“恐大娘子不肯為妾,故不敢言。”潘玉道:“你不知我受他家好處,故此不論。”媒婆說:“如府上肯,不必言矣”。別了竟到陳家,猶氏与公婆道:“宁為貧婦,不為富妾。公公怎生許他?”潘玉道:“他的為人,你自曉得的了。況前日收了他十兩銀子用去了,若將你嫁与別人,必須還他。將你嫁他,他必不敢說起還有二十兩銀子。不必言矣。況我兩個老人家,早晚有些長短,得你在他家,你看我兩個孫子分上,必然肯照管。收拾我老兩口儿的,故此許他。實非別念。”只見媒婆与一小使,捧一盒子進來。媒婆道:“大娘子好造化,一說一成。送聘金三十兩与潘阿大,明晚好日,便要過門。”潘玉夫妻歡喜,寫個喜帖,出了年庚,各自別去。
次日,陳家將轎來迎,猶氏拜別公婆,与兩個孩儿說了,含淚儿上轎。到了陳家,拜了祖宗,見了大妻,夫妻歸房,吃了和合酒儿,又下來一家儿吃酒。大妻見猶氏標致,心中忿忿不樂。夜已深了,陳彩与猶氏上樓。陳彩扯猶氏睡,猶氏解衣就枕。陳彩捧過臉儿,唆過一下道:“好標致人儿,咱陳彩好福气也。”說罷,竟上陽台。猶氏金蓮半舉,王体全現。星眼含情,柳腰輕蕩。而陳彩年雖大于潘苣,而興趣比潘苣大不相同,故猶氏愛极,是以枕席之情盡露。陳彩十分美滿,便叫猶氏道:“你前夫好么?”猶氏搖首。又問道:“我好否。”點點頭。道:“既好,舍不得叫我一聲?”猶氏低低叫道:“心肝,果好。”那陳彩便著實的做一番。猶氏爽利,兩下丟了。
自此二人朝歡暮樂,似水如魚,竟不去理著大妻。故此大娘气成怯病。一發在床服藥無效。陳彩并不理他。猶氏嫁過陳家一年,生一子,大娘見猶氏生子,一發忿极,遂致身死。陳彩把猶氏作了正室。一家婢仆。俱喚大娘。又過一年,又生一子,陳彩大喜。到滿月之日,請集諸親,在室飲酒。
且說猶氏,因產已滿月,身上垢膩,喚使女燒湯,到房中沐浴。正下蘭湯,渾似太真遺景。有新浴詞為記:
蘭湯既具,浴罷敬涼。紗葛新裁,著來适体。夜月冰壺之魄,春風沂水之情。喚娌柿其顛毛,命童按其骨節。披襟池上,正逢竹下風來。雪飲庭中,忽見松梢月出。三饗為家常俸祿,一扇乃自在侈行。多扑流螢,檢點光能辯字。滿簪茉莉,榔榆髻小于化。清士隱見之時,靜女停針之會。身安即福,點算是渾。蕭然已出塵埃,不复更知寒暑。又如心無俗慮,永胜為官。客是好儿,頗能脫鬼。平時業已稱快,夏月尤見相宜。溜足清流,有望八荒之想。振衣盤石,欲追四皓而游。可謂得意忘言,雖有貴人不換。合德体香,釀成禍水。太真脂滑,污及清華。漢帝暗擲金錢,明皇數回王輦。未能操体,徒以海淫而已。
堂客酒散之時,正房中浴完之際。陳彩到房,見猶氏拭浴,渾身白玉,并無半點暇疵。一貌羞花,卻有万千嬌艷。腳下一雙紅鞋儿,小得可愛,十分興動。情思不堪,忙自脫衣,把猶氏放倒牙床,便自盡情取樂。又將小腳儿捻了几把,架上肩頭。看了他粉白身子,恨不得把他吞了下肚。盡興弄了一會,猶氏水不住流出。陳彩把眼去看,見細草茸茸,饅頭一縫,把手在上邊滿摸道:“心肝生得這般丰滿,實為可愛。我要做一個倒插蓮花,我在下邊,看他進出,你可肯么?”猶氏說:“兩年夫妻,不知被你弄盡了多少景況,那里有什么不肯。”遂扒于陳彩身上,將花牝湊著痒處。搖一會,套一會,住一會,墩一會,摟了身子研一會。弄得高興,猶氏丟了。陳彩心下十分得意。正是:
不施万丈深潭計,怎得驪龍項下珠。
猶氏嫁過陳家,已是几年。自己年紀,已是三十歲了。其年潘玉年已七旬,猶氏与夫言曰:“潘家公公,明日已是七十歲了。我想當時嫁你,虧他一力儿做主,致我今日富貴。怎忍見他無儿老父,值此荒涼。不免勞費一二兩銀子,待我過去,与他一賀。你心下如何?”陳彩騙他媳婦到手,那里還肯使這般閑錢,只因愛妻說的,只得取二兩銀子道:“你要自去走遭,晚上便回。”
猶氏即時梳洗整齊,上了轎于,竟往潘家而來。大小孩儿,見了娘來,一齊歡喜,同了母親進內。潘玉夫妻見了媳婦,雙雙下淚道上“你過去多年,我兩人那一日不思。那一日不想。兩個孫子,又無掙處,一家四口,有一頓,沒一頓,苦不可言。”猶氏說:“陳家丈夫雖有錢財,不知他的錢在家中便十分緊急的。全不似待我家這般寬厚。十兩進門就上帳,百兩進門就上賬,一些也不得放松。故媳婦時時有心,實無半毫為敬。數日前,且喜他死的妻子房中有一只灰缸、藏灰久矣,偶然該是媳婦造化,里邊都是金銀首飾。媳婦取了,今日悄悄將來,奉与公姑。”說罷,開了箱子,取出許多物件,約值五百余金。潘玉見了道:“好個孝順媳婦。如今的世人,嫁去了便恩斷義絕了。那里還念前夫的公姑。今日方見你的孝心。好了,你的大孩儿今年十四歲、小的十二歲了,我將此銀,一邊与他二人做生意,一面定兩房孫媳婦。我的老年便好收成了。”猶氏道:“我知公公生日還未,只因記念日久,無由而見,假說明日生辰,他奉銀二兩,乞公公叱留。”潘玉道:“我不好收他的。”猶氏說:“不妨,這是媳婦主意送的。”猶氏見了孩儿,如見親夫一般,各自下淚。潘玉分付孫儿,“買些什物,請你母親。”猶氏說:“儿,你母親日日有得吃的,買些請祖父母兩個。”孫儿買了物件進門,猶氏見了,脫下長衣,即往廚下料理。潘玉見了,嘆曰:“處了這般富貴。猶氏肯入廚調理。我家無福該這般賢婦。”猶氏安排端正,請公婆坐了,斟酒奉著,自己同兩個孩儿,在下邊同吃。公婆十分大喜。不覺天晚,陳彩喚人來接。猶氏回道:“明日方回。”小使去了。少停又喚几個來接。潘玉道:“他家緣大的,一時缺不得家主母的。儿,你去罷。”猶氏依公公分付,穿衣拜別。兩個儿子,送娘到了陳家方轉。
閉話休提,且說又是十年光景。那潘玉夫妻雙雙眉壽。猶氏年已四十歲了。潘槐娶妻,生了兩個子。潘楊娶妻,也生一男一女。陳彩長子十八歲了。娶媳婦也生一孫。次子十七歲,方才娶,這猶氏雖止得四十歲,倒是滿眼儿孫的了,陳彩見生子生孫,道:“我不求金玉重重富,但愿儿孫個個賢。”
一日天暑,夫妻二人就在水閣上鋪床避暑。看了那荷花內鴛鴦交頸相戲,陳彩指与猶氏看道:“好似我和你一般。”猶氏笑曰:“我和你好好儿坐在此間。”陳彩見說,知猶氏情動,扯了他往榻上云雨起來。那猶氏被陳彩這色鬼日日迷戀,便不管日夜,一空便來,故此再不推辭。夫妻二人,實是恩愛。弄了一會,方才住手。且一陣鳳來,雨隨后至。一陣陣落個不住。正是:
最怜燕乳,梁問語是無糧。
不省蛙鳴,草下訴何私事。
須臾云收雨散。夫妻二人又看看荷花池內部鴛鴦戲水。陳彩笑曰:“我們如今不像他了。”猶氏一笑。取了一技輕竹,把:鴛鴦一打,各自飛開;陳彩曰,“你不聞
休將金棒打鴛鴦,打得鴛鴦水底藏。
好似人間夫与婦,一時惊散也心傷。
猶氏把竹往水面打了一下道:“難道我打水,你也有詩講。”陳彩道:“也有
誰把琅圩杖碧流,一聲聲破楚天秋。
千層細浪開還合,万粒明珠散复收。
紅蓼灘頭惊宿鳥,白萍渡口駭眠鷗。
料應此處無魚釣,卷卻絲綸別下鉤。”
猶氏說:“你原來會做詩,待我再試你一首。”猶氏往池中一看,一個青蛙浮在水面。猶氏將竹照蛙頭上一下,那蛙下水,頃刻又浮水上來。猶氏又一下,打得重了些,登時四腳朝天,死了。一個白肚皮朝著天。猶氏笑曰:“這死青蛙難道也有詩?”陳彩道:“閔詩有云:蛙翻白出闊,蚓死紫之長。豈不是詩!”猶氏笑曰:“這詩我卻解不出。”陳彩道:“哪閔呆見一青蛙死了,水上白肚朝天,四足向道,分明像個白的出字,道只是闊些,故云蛙番白出闊。又見一蚯蚓死于階下,色紫而曲,他說猶如一個紫的之字一般,只是略長些。故曰蚓死紫之長。”猶氏笑道:“這是別人的詩,作不得你的,故我偏要你自做一首。試你學問。”陳彩想著青蛙被猶氏打死,渾似十八年前打死潘苣模樣無二。向了猶氏說:“你要我做詩不打緊,恐你怨我。故怎敢做。”猶氏笑道:“本是沒有想頭罷了,我与你十八年夫妻。情投意合,几曾有半句怨言。如今恨不得一口水吞你在肚里,兩人并做一人方好。還說個怨字。便是天大的事,也看儿孫之面,便丟開了。還這般說。”陳彩見他如此一番說話,想料然不怪我的,即時提起筆來寫道:
當年一見貌如花,便欲謀伊到我家。
即与潘生糖伴蜜,金銀出入錦添花。
雙雙共往瓜州去,刻刻單怀謀害他。
西關渡口推下水,几棒當頭竟似蛙。
猶氏道:“西關渡口,乃前夫死的地方。你敢是用此計謀他?”陳彩笑道:“卻不道怎的。”猶氏道:“你原來用計謀死他,方能娶我,這也是你愛我,方使其然。”將詩儿折好了,放入袖里,往外邊便走。陳彩說:“地上濕祿祿的。那里去?”猶氏說:“我為你也有一段用心處,我去拿來你看,方見我心。”陳彩說:“且慢著,何苦這般濕地上走。”猶氏大步走出了大門,喊叫:“陳彩謀我丈夫性命,娶我為妾,方才寫出親筆情由,潘家儿子快來!”潘槐、潘楊听見是母親叫響,一見沒命的跑將過來,哄了眾百姓聚看。猶氏一五一十說了一遍。陳彩兩個儿子,兩房媳婦。來扯猶氏進門。陳彩亦出來扯,潘槐、潘楊把陳彩便打。猶氏道:“不可打,此乃殺父之仇,不共戴天。隨我往州內告來。”眾鄰女那勸得住。
恰好州官坐轎進衙門來。猶氏母子叫屈,州官魏爺分付帶進來。猶氏將陳彩八句蛙詩,把十八年前情由訴上。州官大怒,登時把陳彩拿到,無半語推辭,一一招認。魏爺把陳彩重責三十板,立擬典刑。即時申文上司。猶氏并二子槐、楊,討保候解兩院。是日,州衙前看者,何止數千人。皆言:此婦原在潘家貧苦,績麻度日。今在陳家有万金巨富,驅奴使婢,先作妾而后作正,已是十八年了。生子生孫恩情已篤。今竟呈之公庭,必令償前夫之命,真可謂女流中節俠,行出乎流俗者也。
過了月余,兩院到案已畢,將陳彩明正典刑已定。彩托禁子叫猶氏并二子到獄中囑付。猶氏不肯去見。只使二子往見之。彩囑二子傳命曰:“我償潘苣之命已定矣。你母怨已酬,結發之恩已報。何惜見我一面。我有后事,欲以付托。”二子回家見母,將前事悉言。猶氏道:“与他恩義絕矣,有何顏見我。”決然不去。二子入獄,將母之言說与父知。彩大怒曰:“我在獄中,受盡苦楚,不日處決矣。他到我家,受享富貴,問他還是潘家物乎,陳家物乎?”二子到家,以父言傳母。猶氏曰:“我在你父家,一十八年。恩非不深,只不知他机謀大很,今已泄出前情,則爾父是我仇人,義當絕矣,你二人是我骨血,天性之恩,安忍割舍。你父不說富貴是他家的,我之意已欲潘家去矣。今既如此說,我意已決。只當你母親死了。勿复念也。”二子跪曰:“母親為前夫報仇,正合大義。我父情真罪當,不必言矣。望母勿起去心,須念我兄弟年幼,全賴母親教育。”說罷一齊哭將起來。兩個媳婦苦苦相留。猶氏不听,登時即請陳彩親族將家業并首飾衣服,一一交付明白,空身回到潘家。仍舊績麻,甘處淡薄,人皆服其高義。后潘苣二子盡心生理,時運一來,亦發万金。潘玉夫妻壽年九十。猶氏亦至古稀,子孫奕葉。羡潘苣之有妻,仇終得報。嘆陳彩之奸謀,禍反及身。正是:
禍本無門,惟人自招。作善福來,作惡禍到。
總評:
徹笑世人,每以恩情二字与仇怨二字分看。余獨以為此四字,正當互觀。何也?夫陳彩一見潘苣之妻,從此一种戀戀之情,便生出許多綿綿之恩。及至西美渡口,結成莫大之仇。是自買物之時,已种西關之怨矣。及其計就謀成,魚水之歡,何如其恩也。复至荷亭之戲,棒打之歡,恨不能合二身為一身之語,夫婦恩情,至此极矣。抑孰知情之极,怨始露,仇始雪,而西關之怨又從极樂處報。孰謂恩情非仇怨乎。孰謂仇怨非恩情乎。雖然孟子云:“有伊尹之志則可。”使潘苣之妻戀富貴而忘貧賤,貪新情之舍!日好,則兩棍當頭之語,雖露而報仇之念,未必如此其堅也。此回小說,當作一卷之首,可以惊人,亦足以風世。妙妙。